不管你信不信,草原上的白牛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我曾亲眼看到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白牛泪流满面,它甚至于跪在地上不起来,似乎在哀求手持屠刀的屠夫发发慈悲手下留情不要结束它的生命。
草原上的洼地是一口巨大的锅,里面煮沸了悲壮,蒸汽般升腾到空中,于是整个天空都弥漫着悲壮的风和云。
我的目光与那头白牛对视,我不敢直视它的眼睛,它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人心灵震颤的东西,我一直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我听见地下草根哭泣的声音。我的心隐隐作痛……
那一年,我走访了许多牧人。我想解开白牛的灵性从何而来这个奥秘,可是我一无所获。后来听人说,只有白牛敢吃一种有毒的植物,那植物叫“红狼毒”,是一种有毒的野花,所有的牲畜都不敢吃它。
我问牧人:从哪里能找到红狼毒?他们告诉我说:去醉歌儿吧,那里到处都是。
醉歌儿是个地名儿。
从那些比较陈旧的地图上,你几乎很难找到位于西部沃尔朵斯高原上被称之为“醉歌儿”的这个地方,当然就更难找到被当地人叫作“羊群滩”的这个小村庄了。蒙古名字和汉名掺和在一起,正如这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蒙汉杂居一样,蒙人无论是说蒙语还是说汉语,无一例外都带着一股子浓浓的西北黄土高坡的味道,那种方言毫无疑问是陕北方言的变种。就像当地流行的蛮汉调一样,也是陕北的信天游与蒙古音乐相结合的产物。
然而从谷歌的卫星地图上,你不但能找得到“醉歌儿”,还能找到“羊群滩”。那是一片典型的黄土地貌,纵横交错的山峁,间或一片沙漠,甚至于连那沙丘上一丛丛红疙勒儿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醉歌儿”这个名字是当地人的一种戏称,就像有的汉人把“沃”发成“诺”的音,便将沃尔朵斯叫成了“诺尔朵斯”,接着又叫成了“那儿多寺”(那里有许多寺庙),或者叫成“那儿多事”(那里连年的战乱和杀戮),虽然都是蒙古语的音译,但却在其中赋予了汉语的含意。蒙语汉说,意味深刻,使得后人回味无穷。
据说这里许多人都是黑骨头家族的后代。这儿的人不管蒙人汉民都喜欢喝酒,喝热乎了就开始唱歌,什么蛮汉调,什么宴歌潮尔,还有赤裸裸的男女调情发骚的酸曲,可以整整唱上一夜而不重复。不知哪位聪明人就把本旗戏称为“醉歌儿旗”,久而久之,外旗人也开始叫“醉歌儿旗”。但是官府行文和其他正规场合还是叫“红格尔和硕”。红格尔,蒙语大意是指洼地,这也很符合这个旗的地理特征——这里正是高原怀抱中的一片洼地!
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氛围对于本故事的开展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在开篇不厌其烦地交代一下地理位置是必要的。
红格尔旗的地理位置大致是这样的——东与山西的河浀以黄河相临。黄河北岸有一块很大的平原,插入萨剌旗境内。西与达旗、郡旗、札旗毗邻。黄河改道后,把醉歌儿分成两半,牛尾巴河的灌域成为“红格尔河套”,也叫“牛尾巴河套”。东南部与陕北、晋西的丘陵相连,西北部与土默特平原接壤。
清王朝定鼎中原后,禁止蒙汉杂居。对沃尔朵斯部落实行以长城和黄河隔离的政策。康熙三十五年,陕北晋西大旱,清廷向蒙古王爷借地,从长城北面划出四十里地来安置灾民,允许迁移来此的农民开荒种地,这片地被叫作“皇界地”。后来皇界地又延长了十里,这十里宽的地叫作“黑界地”。黑界地的目的是防止农牧混杂,按朝廷规定:汉民只许在“草牌”以内种地,蒙民只能在草牌外放牧,双方谁都不得过界,过了界就是违反了王法。
醉歌儿旗靠近长城的四十里地全部被划成了皇界地,划到羊群滩村时就已经接近黑界地了,正好处在草牌边缘。
以上所交代的地方,是本故事的主要发生地。
那件事情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之夏。
经勘探在醉歌儿旗地下发现了乌金,于是开始在羊群滩这个地方修建一座露天煤矿。羊群滩人杰地灵,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一种非常独特的挖掘办法——利用水往低处流的原理,把从高原上流过的牛尾巴河水引过来,让河水冲刷那片蕴藏着乌金的高地,用水流把泥沙带走,这样,厚厚的土层就会变得越来越单薄,然后再用人工挖掘,不仅大大节省了劳力,并而且有可能会挖出一座露天煤矿来。这个办法的确非常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在那些激情燃烧,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其乐无穷的日子里,那片高原土地被河水冲刷得一天比一天凹陷进去。
这天的天气与以往有些不同,仿佛有一股阴曹地府的寒气泛上来,一直沿着人们的脊梁向上攀援。牛尾巴河的水流也似乎比平时要更加湍急。天空一直阴沉着却迟迟不肯落雨,只有闪电飞快划过却听不到雷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略带苦涩花香的味道,可是谁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花香,更何况,这附近并没有什么野花!
意外发生在黄昏临近的时分。当众人扛起铁锹、镐头之类的工具正要收工时,突然,犹如响了一个闷雷,大地上传导过来一阵轻轻的颤动。
所有的人都抬头望去——声音是从头顶上传过来的,顺着那股水流相伴而来。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山坡上坠落而下,轰然一声响,落在人们面前。当它完全落稳时,众人也把它看了一个真切——那居然是一口硕大的棺材!
大棺材落在地上,裂开,但没有破碎,因为棺木很结实。显然,这是流水的杰作,棺材是被牛尾巴河的水给冲刷下来的。
人们呆愣了片刻,镇定下来。那时的人们大都是无神论者,胆子很大,不信什么妖魔鬼怪。两个毛头后生上前,打开棺材盖子,发现里面居然并排躺着两具十分完整的骷髅。衣服尚未腐烂,毛发依然完好,根据服装和佩饰来判断,这两具尸体显然是一男一女。
男女合葬,不是夫妻,便是情侣!但一般的男女合葬,是用两具棺材,男方的棺具及陪葬品要比女方丰厚得多,以显示出男尊女卑。像这种情景——两个人合葬在一口大棺材里的情况并不多见。更为奇特的是,这一对冤家各自的一只手腕被一对形状奇特的玉镯子紧紧地联结在一起!那两只碧绿的玉环天衣无缝地互相衔接着,打磨制造它的工匠似乎有意把它制作成一副手铐的形状。棺材里的那对痴男怨女似乎被一副碧玉手铐强行铐在一起,从此再也无法分开……
大家急于想知道这一对儿早已作古之人的身份。
于是有人忙跑回到旗镇,叫来了正在学习班里改造的一位专门研究当地文史的老先生奕文英。当年,这位老先生因为自称自己是黑骨头家族的后代,“文革”时被关押起来进行思想改造。奕老先生对红格尔旗的文史烂熟于心,被人戏称为“红学家”。奕老先生刚刚走到那具檀香木制作的大棺材前就一下呆怔住了,他傻了一般,久久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众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奕老先生突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悲悲切切地叫了一声:这是咱的老祖宗——红狼台吉,也就是咱们的奕公爷呀!那是十三奶奶啊……
红狼台吉?
十三奶奶?
对于羊群滩的人们来说,这两个名字是四五十年前的一个神话,是这里的人们口口相传并将永远流传下去的一段传奇,也是当地所有奕姓人的祖宗!
几个奕姓族人双腿一软,跟着跪了下去,他们认定自己的血管里流着红狼台吉的血,他们都是红狼台吉的后裔!
大家寻找着棺材坠落的起点。他们爬上了山坡。到达山坡之后,人们更加奇怪,过去他们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在那山坡顶上,茂盛地生长着一片浓密的红狼毒花,花色呈暗红或者淡粉。那股略带苦涩的香味儿正是从那儿飘荡过来的。
雨刚好就在这时落了下来,绵绵不绝,似血,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