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杀得天昏地暗。聂士成身边的将士渐渐稀少,他自己也身中七弹。他依然稳稳地坐在马上厮杀,马与他几乎合为一体。他的腹部被子弹击穿,鲜血透过铠甲沿马背马腹马腿流淌。这第四匹马原本是匹白马,鲜血流经之处绽放出绛红色的花朵,将马染成红色。洋兵铁桶样围上来,将聂士成围在核心。他大吼一声,一颗子弹射进他的嘴里,从脑后飞出,他的头盔也随即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太阳穴。身中九弹的他似乎对中弹失去了反应,对流血失去了反应。他依旧奋勇地冲杀,他大吼的声音盖过了战场上一切兵器的碰撞声。第十颗子弹洞穿心脏。没有血流出来。他已经流尽了他的血。
天色黑下来,联军在夜色的掩护下偷渡海河,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武备学堂。九十多名学生利用校舍做掩体向洋兵射击。联军探知学堂内有座火药库后停止了射击,只把一支支火把掷入校舍。校舍被点燃了,继而,火药库被点燃了。爆炸的那一刻,整个武备学堂腾空而起,校舍、院墙和学生的肢体在空中开裂,火光映照夜空,夜晚犹如白昼。
东局子,北中国最大的兵工厂,每天每天,炮弹、地雷、火药、毛瑟枪子弹从这里流水似的传输给大半个中国。数千义和团与官兵驻扎在这里,冒死守卫,军械库内外都布下地雷。八国联军攻打不下,撤出子弹射程之外,用大炮远程轰击。炮弹击中一座火药库,义和团与官兵只得忍痛撤离。有两个士兵留了下来,等待着联军进入军械库。联军见到大批军械,怪叫着蜂拥而入。士兵等待着,等待越来越多的洋兵进入,然后,拉响地雷。这两个留下来的士兵没有留下名字,他们与敌人同归于尽。还有两个军官留下了名字:宗永德和邓镨。他们知道厂里还有多少火药库没有点燃,知道那些火药决不能落到联军手里。他们命令士兵撤离,自己却留了下来。就在敌人以胜利者的傲慢检点战利品时,所有火药库依次爆炸,火光中现出宗永德和邓镨向着天津城永恒的微笑。
大火炙烤着土地,烈日炙烤着土地,土地散发着焦灼的热气。尸体,数不清的尸体,顺海河漂浮。天津城和租界里,尸体被焚烧的刺鼻气味积淤不去。
战争持续了二十七天,天津城还是陷落了。
天津城建于明代,距今五百余年。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成祖文皇帝入靖内难,圣驾由此济渡沧州,一举夺取政权。天子之渡,由是赐名天津,设卫筑城,历代修缮。城垣九里十三步,高三丈五尺,内由土筑,外用砖包砌;朝东南西北各开四门,号镇海、卫安、归极、带河,门外有瓮便于防卫,门上有楼便于瞭望,城上有堞可架枪炮,墙外还有护城壕,本来铁桶般固若金汤的,坏就坏在日本人手上。
那天天还没亮,正是鬼龇牙的时辰,守备南门的兵士连日鏖战,熬不住,正倚着城墙打盹,城下有人叫门:开城门,开城门!咱们是曹福田曹大哥的弟兄。来人有百八十个,团民打扮,为首的操静海口音,曹福田正是静海义和团首领。兵士掌灯看了,来人长相打扮口音、来龙去脉都对辙,忙开了城门。没想到这是一伙日本人,假扮了义和团,由经年累月在直隶一带当间谍擅讲静海话的日本人上前搭话,诳开了城门,八国联军大队人马冲进城里。
南门破了,天津城破了。
天津城已然是一座空城。开战之初不少人就跑了。大宅门人家,把银子藏到炕洞子里,锁上院门,赶上大车,到远郊远县投奔亲友。低门浅院的人家,弄张包袱皮儿包两件衣服裹两块饽饽,撩腿就跑。待战事结束再回来,所有人立得老远不敢进城。他们认不得天津城,认不得自己的家了。
城墙上,官兵和义和团的尸体还没掩埋。洋兵狠毒,使用了苦味酸炸药,被炸死的官兵和团民,皮肤在死的那一刻陡然变色,鲜活的肌肤一瞬间变为土黄色,尸体匍匐于地,宛如一抔抔黄土,硝烟还未散尽,尸身便消融于城墙的土坯中了。
城里的房屋,几乎都掀去屋顶,只留下断壁残垣。街道被炸弹炸得到处是几米深的大坑,整个城市仿佛一座坟场。
人们太相信天津的城墙了,相信它就像相信自己的老祖宗,五百年老明朝的城墙,哪里是说破就破得了的?
城破了,洋兵端着马克辛机枪一路散射一路搜索。天津城,东西宽南北窄,形状恰如算盘,噼噼啪啪算了五百年,算来了无尽的财富。洋兵进城,绸缎庄里绫罗还摊开在柜台上;银号、钱庄里,一垛垛银锞子金锭子还躺在账房钱柜里。洋兵开始抢劫,金条、金表、古玩字画,老天津五百年的财富啊,遇上了明火执仗的强盗。军官纵容下级士兵劫掠,劫掠的财物“充公”,由军官分配。联军分配这些赃物的规则很“文明”:英国军队抢劫的财物在英国人中间分配,法国军队抢劫的财物在法国人中间分配。一辆满载银元宝的马车从街上驶过,几个美国兵坐在车帮上快乐地吹着口哨。一股洋兵不耐烦挨门挨户搜寻,直接砸开银库,把四十万两白银用一辆骡车和六辆手推车,大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就劫走啦。
人们找寻自己的家门。
抢劫的痕迹到处都是,人们循着丢弃在路上、门边的衣物家什找到自己的家。残留的柴扉还在冒烟,院子里,猫和狗的尸体已经烧焦了,世世代代习惯了城郭生活的猫狗,未及逃走,做了老城的祭品。人们在家门外久久地呆立,老人支撑不住,顺院墙出溜到地上。一片乌云掩了上来,四周渐渐昏暗。乌云越来越大。起风了,风怪异地在头顶旋着,仿佛拉响无数风箱。突然一片哀鸣,人们个个汗毛倒竖,抬头一看,成千上万乌鸦,黑压压笼罩老城上空。
城死了跟人死了一样啊,死亡的气味能传出好远。
庚子之役,朝廷又一次割地赔款,将海河以东大片土地辟为俄、意、比、奥四国租界,于是天津前前后后割出九国租界。洋人还不满足,他们恨死了天津城,恨死了那架起大炮向租界轰击的天津城墙。洋人开出条件,天津的城墙不能留,必须拆除。
八国联军成立的军事专政机构叫都统衙门。衙门设在大老爷崇厚的总督府,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拆城墙。都统衙门贴出布告,以卫生的理由晓谕市民,说是城墙根茅屋和坑塘会滋生病菌。四乡农民被驱赶来拆城了。一块块明砖清瓦运往四乡。长条青砖上,刻着天津卫某某窑户的戳子,阴文,那是老明朝奠城基时埋下的。兽首琉璃瓦从城墙楼子上纷纷滚落,那是清代修缮加固城墙时烧制的。
老祖宗的遗泽就这么暴土扬场了吗?城里有头有脸的士绅们联名向都统衙门递了请愿书,发誓要与城墙共存亡。士绅们将泣血哀告的请愿书写成一篇文藻富丽的长赋,书写用了狂草。洋人看不懂狂草,翻开请愿书在背面画了一幅环城公路图。城墙拆除后用碎砖碎瓦铺成一条环城路。五百年的城墙没了,自老明朝以来就守护着保佑着天津人的城墙没有了。暮色里,失去城墙护佑的房舍灰蒙蒙的,犹如一摊被人弃之不顾的尸衣。
从这天起,尽管天津人还顽强地称这片平地为老城里,仿佛那九里十三步、高三丈五尺的城墙还巍然屹立着;而住在天津的外国人,住在九国租界里的洋人,却改了口,叫这地界儿为中国城。英租界叫英国城,法租界叫法国城,德租界叫德国城,俄租界叫俄国城,好端端的天津城,生生给掰成了十块,一座城池劈成十座城。人在街上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外国”,街道名、店铺名都用洋文标着,连警察也蓝眼大鼻子,不叫警察了,叫巡捕。邪门不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