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堂忙拦住说,这样不行,闪了腰也举不起来。你得一手托底,一手傍边,然后再用腰上的力气。别看我没挂过,我看得多啦。
秀山照他说的,两手紧紧掐住那匾下半部,然后运足了气,大喊一声:有啦!毕竟半大小子,有把子力气,就见那匾在秀山怀里直挺挺立起来,秀山再一托举,就稳稳地挂了上去。贵堂羡慕得直咂嘴。两人脸对脸嘻嘻笑,手拉手跑到街口,回头望,嗬,黑漆漆底色,刻着“瑞生祥绸缎呢绒棉布庄”十个大字,又用金粉刷了,明晃晃的,打老远就招人的眼。
秀山对贵堂说,我可不是衙门里出来的。祖上当师爷,也是服侍人的,你可别把我当少爷看。
贵堂说,你念书念得好好的,为嘛来学徒?学徒苦哇,你知不知道?我要有念书的命,怎么着也不来学徒。
秀山见贵堂是个能交心的,就把自己的志向和盘托出。贵堂听了一吐舌头说,我的妈!三年呀!你以为瑞生祥是书院呀?都说不穿三年木头裙子,学不成个买卖人,可你一个学徒,离穿木头裙子还远着呢。
秀山问,嘛叫穿木头裙子?
贵堂说,连这个都不懂。木头裙子就是柜台,穿木头裙子就是站柜台,说一个伙计至少得站三年柜台才成人个儿。一个学徒要想穿上木头裙子,少说也得打水扫地又三年。我看你家老的儿,这是拿三年卡你呢,就是不让你干买卖。
秀山笑笑说,不怕,事在人为。
挂起匾来,伙计们紧着下铺板开店营业,瑞生祥热闹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秀山留心观察。店面宽敞豁亮,迎门是半圆形大柜台,柜台内坐着管账的;左边一长拉溜柜台,柜上各色布匹齐全;右边一长拉溜柜台,专卖南货,陈列着杭绢蜀锦;伙计们都溜肩塌背、毕恭毕敬地在柜台里边候着,专等瞭高的招呼。瞭高的尊称柜头,那才是店里灵魂般的人物。一位刘乃利,一位滑子鹬。刘乃利山东人,胖大身子;滑子鹬浙江人,水蛇腰身,两人都是高个儿,眼快嘴麻利,一左一右站在大门里两边,有顾客进来,立马笑脸相迎。
刘乃利说,您来啦!您这阵忙啊,老没见啦!新从苏杭进的上等绸缎,给您备着呢,天快热了不是,您府里不挑拣,我们都没敢上柜。然后招呼相熟的伙计瞧柜。若来了生客,店里讲究宾至如归,滑子鹬立马打点起一百倍的殷勤,先请这生客落座,招呼小学徒上茶,一边喝着茶一边聊,聊家常赛的,就把这生客笼络住了,所谓客到店,买一半,就有这种本事。
这时候就用上小学徒了。滑子鹬叫一声:茶水伺候!秀山连忙上前,新沏的茉莉花茶,一只景德镇青花盖碗,用托盘稳稳当当端上来。
掌柜展连云在一旁看个满眼说,行,还算有眼力见儿。于是叫过秀山来,这才教给他说,我告诉你,除了我的茶水不能断,两位瞭高的柜头,靠的就是一副好嗓子,茶水也得常续常温。再有就是客人们,嘛样的是常客,嘛样的是生客,嘛样的是大买卖主儿,都得招呼到了。烧水不用你。你只管身上身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在前边走动,眼勤手勤腿脚勤,有这三条,就能在瑞生祥当个小学徒了。
秀山连连点头,心里暗暗使劲儿,说我可不能续三年茶水。
罗锅展贵堂烧水。瑞生祥客多茶水耗费大,掌柜展连云不叫买水铺的开水,嫌破费,另在后院起了灶台,灶上,一只八印大铁锅蒸窝窝头,一只八印大铁锅烧开水。送水的赶着小驴车从北运河驮了水来,哗啦啦灌满后院四只大瓮,顺手从后门框上摘走一支水牌,年下算账,这便是瑞生祥一天的水了。从大清早挂匾下铺板子开店到天黑透了摘匾上铺板子闭店,伙计们中午、晚上两顿饭和一应茶水,都在这瓮里灶上,也都在贵堂身上。这小罗锅专门伺候灶膛里的火,一天忙得直不起腰,他也不能直腰。
可瑞生祥的水总也烧不开。秀山给客人沏茶,掀开八印大铁锅锅盖,那水滚得咕嘟咕嘟的,哪知沏到茶壶里却只有七八分热,茶叶展不开,茉莉花蔫没睡醒赛的。秀山吹开锅里水蒸气细看,原来锅底扣着个粗瓷大海碗,是它咕嘟呢。再找贵堂,灶边哪有他的影子!
罗锅展贵堂爱在迎门半圆形大柜台里头猫着。柜台内坐着管账的,他蹲在管账的脚边,支棱着耳朵听伙计唱账。这位爷扯六尺杭绸、六尺素绢外带一丈粗白布,结账啦!管账的把算盘打得噼啪响,算盘声还没停呢,就听他脚下边报出账来了。小贵堂闭着眼,不使笔不使算盘,那账竟毫厘不差。
秀山找了来,也蹲在管账的脚边说,你可真神啦!你这是心算呀!
贵堂说,不是吹,要叫我管账,一个顶仨。你信不信?
秀山说,我信。等我做了东家,一准请你管账。
贵堂忙问,这话算数?
秀山说,算数。
贵堂一个头磕在地上说,打今儿你就是我东主!
秀山忙说,别,别呀,我连木头裙子还没摸上穿呢。
贵堂说,东主穿嘛木头裙子?告诉你吧,我就是这木头裙子里头的虫!绸缎庄的生意,走哪门入哪门,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呢。我要是个七尺高汉子,我必定有一番作为。唉,可我偏偏生成这样。说着,眼泪汪汪的。
秀山忙说,你快别灰心。天下的事都是人做下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贵堂说,你要不嫌弃,咱们今天就拜了结义兄弟。
秀山说,好哇!我跟你投脾气。咱就拜。可在哪儿拜呀?没酒没香的。
贵堂说,要那干嘛!说拜就拜,这柜台就是咱的见证。
两人算了算,耿秀山与展贵堂同年生人,秀山比贵堂早落草七个月,是个哥哥。贵堂拉了秀山手,小哥儿俩就朝柜台磕头。一叩首不求同年同月生,二叩首只求同年同月死,三叩首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贵堂不小心,第三个头正磕到管账的脚面上,管账的一脚把他踹起来道,俩小猴崽子这猫着呢!掌柜的绕世界找你们,还不快去,讨打呀!
三年届满,耿秀山没捞着穿木头裙子就离开瑞生祥自立门户了。他找工匠把着高台阶盖了三间开阔的大瓦房,取名祥发绸缎庄。祥发祥发,又吉祥又发。
祥发开张头天,秀山和贵堂脸对脸聊了一宿。贵堂说,打明起我得叫你东主。秀山说,别呀,咱们永远是兄弟。贵堂说,买卖家得有买卖家的规矩,要打我这乱了,怎么统领伙计?秀山只得由他,拉着贵堂手说,你我兄弟,自此打下一片天下!
第二天,一通炮仗响过,祥发绸缎庄也挂起了通天大匾。满天津城里好事的闲人都来看热闹,只见大匾上“祥发绸缎庄”五个大字下边还刻着两行小字:本号发售绸缎、呢绒、皮货、布匹、棉纱,承做满汉服装、雨衣、大氅、旗牌、匾伞。人们都说这生意做得全可,连扯布带做衣裳,都不用出店,叫他耿秀山一个人包圆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就有人来照顾生意。
进得店来,先看见稀稀罕儿。祥发的柜台与别处不同,除了顺三面墙有布柜外,店当间还设了算盘柜。这算盘奇了,柜长一丈八,算盘也长一丈八,不论伙计、顾客,在哪面柜上买布卖布,扭身就能拨拉算盘珠子。伙计个个能唱账,边拨拉算盘边高声唱道:三下五去二,九去一进一,您的料子总共一块两毛一啦,您哪!明眼明账。碰上矫情的顾客,也能自己拨拉算盘,账是再不会错的。一丈八的大算盘,亘古没有。那得多少串珠哇!一时老城里嚷嚷动了。有好事的就来数,有说二百六十串,有说三百一十串,没人数得清楚。看热闹的爆棚,就有人伸手买料子了。又奇了,扯五尺得六尺,扯一丈得丈二,这可是卖布的不怕扁担量,于是顾客踢破了门槛子,不到三年五年,祥发就发起来了,一连又开了两个分号,高台阶这处就叫祥发老店。
瑞生祥老掌柜展连云眼见罗锅儿子成了人个儿,告老回家享清福,临走,把两个瞭高的柜头带到祥发来,一位刘乃利,一位滑子鹬。
展连云说,少东们不长进,抽大烟的抽大烟,养窑姐的养窑姐,瑞生祥败落,也就这三年五年的事了。我老了,不跟他们置气,这俩柜头可都是绸缎行里的尖子,今个儿引荐引荐。
耿秀山笑呵呵地说,不用引荐,这两位都是我的师傅,能来祥发,那是高看我呢。今个儿就擗了股吧。贵堂跟我磕头的兄弟,这些年鞍前马后,跟我打下祥发一片江山,他占三厘股。您二位,委屈了,不能跟他并肩,各人半厘吧,从此都是东家了。
刘乃利和滑子鹬乐得合不拢嘴,说可着老城里打听去,谁不知道,祥发的股,半厘就吃喝不尽了。既是东主这么优待我俩,还能不抵命做吗?您就请好吧!
当下耿秀山叫大厨房备了一桌酒席,给展连云送行,兼给这俩瞭高的接风。五个人喝了两坛子直沽高粱,直喝得水蛇腰滑子鹬钻了桌子。第二天俩瞭高的上了门市,祥发的生意就更火了。
五十岁上,天津商界报请直隶总督衙门照准成立天津商会,耿秀山当选了商会会长。
3
十八小姐耿秀媛嫁给吉田满,七天不行夫妻之事。
当天进了洞房。洞房按天津习俗,高烧红烛。新娘换装,有吉田满从日本妓馆请来个叫枝子的日本女人,一身和服,风摆杨柳地扭着腰要近前服侍。耿秀媛丹凤眼倒立,大喝一声,一边去!日本女人忙弯腰退到一旁。枝子拿了吉田满的钱,吉田满嘱咐了,说今儿这个中国小姐不好伺候,要干什么都依着她,只要顺顺当当的就算功德圆满,所以枝子只管低眉顺眼。耿秀媛还不依,又喝道,出去!给我出去!枝子立马鞠九十度大躬倒退着出了门,反身拉上推拉门。
耿秀媛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给自己换上一套凤冠霞帔。凤冠上双凤口衔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都用珠子穿着,翠博山上更有两条金龙,口衔珍珠编结的桃排,一左一右从头顶直垂下肩部来。大衫霞帔用金线织的龙纹云霞,也缝着无数珍珠。腰间系一条大红裙,云带上缀着金饰件十个、玉饰件四个,真一个环佩玎珰。装束完毕,耿秀媛端端正正站立在烛光下。
吉田满在前头待客,等客人散尽,他已然喝得醉醺醺的。他摇晃着身子,用肩膀撞开房门。烛光里,站立在他面前的新娘恍如仙人。他迷离着醉眼说,秀媛,秀媛!我的中国美人!你怎么站着呢?来,坐到我身边来。
耿秀媛扒拉开吉田满说,有几句话,当面锣对面鼓,咱们得讲明白。
吉田满歪斜着眼说,你说,你说。
耿秀媛说,吉田满,你听清楚了。我虽然人嫁给了你,心可没嫁给你。我也不瞒你,我的心是亚伯拉罕的,是永泰照相楼的,这一层,你得明白。
吉田满说,我的明白。
耿秀媛说,还有一层,中国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是自己个儿聘自己个儿,所以我的事我做主。她指指房门说,这扇门看见了吗?吉田满说,看见了。耿秀媛说,就是它,从今往后,迈出它去,我耿秀媛是你吉田的夫人;迈进它来,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听明白了吗?
吉田满转着眼珠说,我的,不明白。
耿秀媛将手一挥说,爱明白不明白。我也烦了,你该干吗干吗去吧。
吉田满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我该洞房花烛了。虽然我是个日本人,我也懂得中国规矩。今天晚上我就该洞房花烛。十八小姐,我也有几句话,我们也得说明白。
耿秀媛站在原地不动,眼皮一耷拉,闭目养神。
吉田满说,从我跟你们耿家交往,我就想娶你了。你是一根刺,扎到我心里拔不掉。拔不掉!日本城里那么多日本姑娘,只要有银子,什么样的日本女人弄不到手?我就想娶你!我也不瞒你,我有别的女人。可是我不能娶她们,我只能娶你。
耿秀媛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
吉田满喊道,你别装睡!我不相信你能站着睡着!告诉你,我认定你了!你是最优秀的中国姑娘。你的血管里流淌着最优秀的血液。我们大和民族千百年来都在吸纳中国的文化。我们吸纳你们,我们才有今天的强大。所以我认定,只有我与你的结合,才能制造出日本未来的精英。你懂不懂?
耿秀媛睁开眼。她看见吉田满面皮紫涨,双目喷火,那火想要燃烧她,吞噬她。她微微一笑,还是不开口。
吉田满疯了似的吼道,我们不能两不相干!绝不能!你必须尽一个妻子的职责。我必须做你真正的夫君,你必须跟我睡觉!他抓住耿秀媛的胳膊要把她往床上拖。
耿秀媛甩开他,站定了脚,终于开口了。她冷笑道,既这样,也不用你费事,我自己脱。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的面容无比平静。如舞台上久经打磨的一招一式,如闺房中每天惯常的梳洗穿衣。她轻轻摘去凤冠,稳稳地将它摆放到桌面上,顺手理了理珍珠桃排。然后她开始解上衣的扣袢,从领口一个个往下,缓缓解开。她白嫩的手指仿佛玉兰花瓣,随着花瓣伸卷,霞帔飘飞,上衣飘飞,襦裙飘飞,玉带飘飞,金饰玉件叮当落地,烛光里飞舞着耀眼的红蝴蝶,吉田满看得呆了。
耿秀媛脱得只剩下一条粉色丝衬裙。吉田满浑身颤抖,两眼死死盯住她的手指。衬裙曳地,宛如一簇莲花,耿秀媛冰清玉洁的胴体挺立于莲花之上——她穿了一件铁打的裤衩。这姑娘从高台阶耿家虎座门楼里出来,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知道亚伯拉罕不能娶了她,误打误撞,她不知道自己会被抬到哪一家。她请铁匠打制了这件铁裤衩,从腰到大腿根,把自己守卫得严严实实,右侧一把精巧的小铁锁,钥匙用红丝线穿了,挂在她脖颈上。要想取钥匙,除非砍了她的头。
一连七天。白天,耿秀媛跟着吉田满,该会客会客,该回门回门,笑吟吟的,满面春风。到了晚上,她就换上铁裤衩。铁打的裤衩不能弯曲,她就只能站着,一移动便割伤皮肤,她的腰部和大腿根已经鲜血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