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大可一生遂了心愿，他的狠性代代相传，如同咒符，降临到子孙身上。耿家每代必定出一个狠人，这人迷上一件事情便放不下，发誓发狠地去做，任劝任打，誓不回头。耿大可的第二个儿子耿宽憎恶幕宾生活，十八岁离家出走，一去再无音信。为了拢住子孙的心，从此耿家男子十八岁之前必定娶妻。但耿大可的第二个孙子耿广还是走了，带着他的妻儿和全部家当，在家祠里拜别了祖先，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影影绰绰听人传讲，说耿广在南洋经营着硕大一座橡胶园。可那毕竟是传说，这个叫广的孙子从无只言片语寄回高台阶耿家。到了耿秀山这一代，他靠了一股狠性创立了祥发号家业，叫这个世代做师爷的家族改换门庭，真正发了起来。所幸子孙个个守在大院里，全须全尾儿，可偏偏出了个十八小姐，难道祖宗的狠性在这一代还要落到女孩儿身上吗？
三房、四房两位老太太，齐齐跪倒在科神爷脚下，嘴里不住地祷告，科神爷保佑，保佑秀媛那丫头。嫁就嫁了吧，东洋人就东洋人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夫家平平安安过日子吧，千万别再闹出幺蛾子来啦！科神爷保佑呀！
沙尘暴从头天晌午头起足足刮到转天天擦黑。大账房展贵堂请耿秀山示下，一大家子这么干饿着不行啊。耿秀山止住仓对儿的朗读，听了会儿子风声说，叫大厨房开伙吧。
耿家大院上上下下大几十口人，全凭大厨房供应一日三餐。正顿饭四菜一汤，各房的丫头、老妈子端了走，再给账房另开一桌，耿秀山立的规矩，管家先生比少主子们还有身份，况这大账房展贵堂又是耿秀山的结拜兄弟，自然不同一般。
大风沙铺天盖地，瓦块劈头盖脸，各房丫头、老妈子出不了门，大账房展贵堂给伙计一人裁了两尺白纱布。伙计蒙住鼻子嘴，一个牵着一个，溜墙根走，从大厨房往各房运饭食。一连运了三顿，风才歇了。丫头、老妈子拿着笤帚、簸箕扫土，炕上地上桌上柜上，黄沙一指厚。丫头、老妈子一簸箕一簸箕往院里端。伙计们扫院子，像冬天下雪堆雪人，院当间堆起个大土堆，这才露出墁地青砖。
耿秀山抬脚往外走，边走边交代展贵堂叫伙计打扫祥发号挂牌匾下铺板开门做生意，说，我去看看十八妹，这么大风，她一个人在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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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秀山十五岁上天津开埠。
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逼着咸丰皇帝签了《北京条约》，以天津郡城海口作为通商之埠，另外又开了牛庄、登州，派了大老爷崇厚做三口通商大臣，常驻天津。衙门再威武，也只吓唬天津人。洋人气焰万丈，小小工兵队上尉就敢蹬鼻子上脸。英国皇家工兵队上尉戈登，拉上一个法国工兵队上尉，两人天天在城东南紫竹林一带转悠，扛着界尺，指东画西，跑马占圈赛的，天津人的地界就归了洋人了。
大批洋人拥入天津。租界里成立了工部局，把土地分段标号，招来洋兵洋商，一块块土地召租，合同一签就是九十九年，皇家租约，有英国女王信誉担保。洋兵昨天还扛着枪呢，早起来撂下枪就成了洋商，开洋行，盖洋楼，摇身一变做起生意。鸦片、军火，黑乎乎的毒品、兵器卸到码头，白花花的银子流到欧美和日本去。洋商赤手空拳，夹着个皮包来到天津，坐地也能敛财，发出广告去，说某某洋行高薪聘请买办。买办职位让人眼热，立时便有几十位会说洋话的天津人来应聘。洋商挑三拣四的，好说歹说要了一正一副俩买办。洋商不开薪水，买办先交押金两万块，一人一份，交不上走人。买办哪敢不交？洋商拿了这四万块，转手收购了一批山货出口，空手套白狼发了大财。
一时间九国租界都嚷嚷动了，闹腾得东洋西洋都知道中国有个天津卫，简直就是金山银山，平地走道，脚尖不趟土光趟银票。英国洋行怡和、太古、仁记、新泰兴，号称皇家四大行的，也坐不住了，看见天津是块肥肉，也赶来发财。它们财大气粗，一出手就大吞大吐，沿海河东西两岸，修仓库，建码头，垄断了天津航运，长胳膊长腿伸出好几千里去，把北中国的土产，山货、皮毛、猪鬃，顺运河，走海河，出渤海，用英国船运到国际市场上去卖高价。
朝廷吃了洋枪洋炮的亏，狠狠心，派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来天津，花大把大把的银子搞洋务运动。城东十八里贾家沽道设立了火药局，启用军火机器局关防。大印一扣，造枪造炮造火药，十座几房高的大烟筒突突喷黑烟，熏黑了天津半边天。二百多间机器房一溜溜排开，光雇的洋匠人就住了一百多间房。动静闹得挺大，连朝鲜国都派了将领兵丁来学习，又单另建了朝鲜馆给这些人住，这些人羡慕得不行。
朝廷尝着甜头，城南海光寺又建一局，专造军用桥船和汽艇。慈禧太后用海军军费整修颐和园，李鸿章巴结，特命海光寺局制造了两艘小火轮荡到昆明湖上去。机器局技术渐渐纯熟，一不留神，连潜水艇都造出来了。那艇子专为海底布雷用的，橄榄形，两头尖，送进海里，半截浮在水面上，脑瓜顶上有水标和吸气机。看见敌船，水标一缩，立时入水，潜到敌船肚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水雷按上了，不是潜水艇又是什么？造兵器提了天津人的精气神，众人齐上手，开矿山，修铁路，办农场，一时兴办实业风气高涨。
耿秀山的人生道路从他五世祖耿大可被绍兴师爷孟老先生由打海里捞出来时就注定了。他是长房长孙，三岁跟着他父亲、大老爷耿其发开蒙，学了些《百家姓》《弟子规》在肚子里；六岁进家塾，把《论语》《诗经》《中庸》《大学》背得滚瓜烂熟。背了六年，大老爷把他叫到佛堂，让他在科神爷座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侍立在旁。
大老爷说，你也十三了，略懂些事了。今天我来问你。我问你，不光我问，承蒙科神爷保佑，我替历代祖宗们问你。咱耿家子弟，个个都是要做师爷的。可每到十三岁，要正式进学了，总要有此一问。所以我问你，你是想做个师爷温饱一生，还是另有打算？
小秀山反问道，做师爷怎么着？另有打算怎么着？
大老爷一愣说，嗬，咱耿家自落籍津门，五代了，算算也有大几十个子孙，个个要经此一问，还没见你这么反问的。问得好！听我告诉你。做师爷呢，就进文庙里的府学，另有打算呢，就进问津书院。你要进哪个？
小秀山又问，为嘛做师爷进文庙里的府学，另有打算就进问津书院呢？
大老爷捻着胡须乐了，说这孩子是个有心的，好！听我细细跟你说。咱这天津城五百年，有城就有学。府学是官办的，专授儒学，学址就在孔老夫子门前，文庙的明伦堂。打老明朝起，学生分三等：第一等廪膳生二十名，每人每月给廪米六斗；第二等增广生二十名，官家就不拨给廪米了；第三等附学生，不光没廪米，名额也不限。清袭明制，官家的供养不变。这三等学生整日里学的是四书五经、资治通鉴纲目、历代名臣奏议和文章正宗，咱耿家子弟做师爷，要的就是满腹经纶，所以个个都是文庙府学里出来的。那问津书院又不同，是盐商捐地、盐运使捐资兴建的，在南门里大街，讲堂、书室、学舍，好大一片宅院。从咱耿家大院出去，往西，过了鼓楼，往南，你一抬头就看见了问津书院的匾额了，那是李鸿章的老师、同治年间书院主讲李铁梅的字，笔锋甚是遒劲。打他那就立了规矩，凡主讲都是学界名流，或做过高官隐退的，或文名大振、早早晚晚总能入朝为官的。有这样文采风流天天耳濡目染，哪个学生若能被主讲赏识，必得提拔，将来准能求个腾达。反过来说，若不能得到主讲赏识，那可就不良不莠，连个温饱都求不上，白白糟蹋了一生。你愿意进哪个？
小秀山朗声道：我进问津书院！
大老爷又是一愣，忙问，莫不是你不想做个师爷？
小秀山说，我想换个活法。我不想十三岁就能看到老。男儿不发狠，到老受贫困！
小秀山说出这句话来，大老爷不由得拍案叫绝说，莫非我耿家要在你这一辈改变家风，再也不寄人幕下了？当下就派人去问津书院主讲门下递了名帖，第二天亲自带着秀山去拜了师。
问津书院这年的主讲姓叶，人称叶老夫子，卸任的长芦盐运使，进士出身，拜过翰林院编修，因此格外地重文爱士，提携后人。秀山拜在他的门下，一家子喜欢。哪知小秀山天性不好古文，整天被这老夫子之乎者也弄得头晕，渐渐就分了心。
问津书院距耿家大院半里之遥，可就这半里，却恰恰是天津城最热闹最繁华的所在。世风大兴实业，各项买卖兴隆。秀山上学，从耿家大院出来，走东大街往西，银号、钱庄一家挨着一家，天兴和、裕津、永隆，铺号的金字大匾耀得人眼花。过了鼓楼往南，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万和春药店、成记纸行、正兴德茶叶庄、祥德斋糕点店，伙计招呼生意的吆喝声恰似要把整条街抬起来。秀山最得意瑞生祥绸布庄，常常久久地伫立在门外，看走街的撩着长腿奔来跑去，听管账的会计高声唱着账面，看着听着，不觉就呆了，哪里还有心去亲近书院里的课业。
学不学的，在书院挨了两年多，秀山也十五了，敢拿大主意了，这天径直找了大老爷去，进屋就跪下，直撅撅地梗着脖子，也不说话。
大老爷说，你有事说事，不用跪着。
秀山不吭声，也不起来。
大老爷又说，你也不用扛着，早知道你在书院里不用功，你说吧，想怎么着？
秀山还是不开口。大老爷急了，一甩袖子，立起身往外走。秀山一把抓住他袍襟说，我不想上问津书院了，我想学做买卖。大老爷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气得干捯气。
秀山说，我在瑞生祥门口看了两年，也看出些门道，我想学做绸布生意。
大老爷翻白着他，并不吐口。
秀山又说，您就依了儿子吧。
大老爷长叹一声道，唉，这是咱祖宗当年湄洲岛那场戏重演啊！放着顺顺当当的师爷不做，你要进问津书院求个腾达，我依了你。现在你又不安分念书。
秀山说，当今天下，朝廷朝不保夕，当官的道走不通了，即使侥幸混个一官半职，不知哪一天，也得被朝廷闪了，还顾得上师爷吗？
大老爷说，不当师爷就不当。可你学一些古文在肚里，将来至少能课徒糊口，你又非得去买卖铺学徒。
秀山说，我的志向，不在糊口。您若依了我，我管保叫咱耿家发了大财，管保叫咱耿家成了天津城里第一大户，光宗耀祖！
大老爷叹道，也罢，也罢！天津卫笑贫不笑娼，做买卖也不丢人。我就依了你。可有一条，咱祖宗当年从湄洲岛出来，打也打了，吊也吊了，我如今也不吊你也不打你，只给你三年，三年干不出个名堂，十八岁，再给我回来念书！
秀山连忙应了。
大老爷请出衙门里的书吏吴桥阶做中人，邀瑞生祥掌柜的展连云吃了顿酒席，当下立保。书吏写得一手蝇头小楷，在保书上写道：立保人吴桥阶，今连带保到耿秀山，年十五，福建湄洲人，在瑞生祥任职，情愿遵守号内章程，将来如不规矩，或关于财务损失及舞弊并意外等事，致使宝号蒙受损失，均由担保人连带担负全部责任，绝不推诿。此致，瑞生祥宝号鉴存。写完，吴桥阶从腰间掏出荷包，从里边摸出一枚鸡血石名戳来，哈口湿气在上面，在保书上扣了名戳。
大老爷吩咐下边，自此不预备秀山的饭食。秀山的饮食起居，他也一概不问，就像没有了这个儿子。
第二天，秀山起个大早，换了一身短打扮，青色对襟小立领褂子，纽襻系得端正，下边一条青布长裤，扎着裤脚，爽爽利利来到瑞生祥见掌柜展连云。展连云给他分派活儿说，打水扫地。其余的，一早一晚上牌匾下牌匾。展连云问，听明白了吗？秀山忙道，听明白了。展连云说，明白了就干活儿去吧。
秀山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低头想了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就先抄起笤帚扫地。还没扫两下，掌柜的喊起来，打量我这是你衙门马厩呀？喊着，那脸立马拉了一尺多长。吓得秀山忙住了手，杵在当地，脸涨得通红。忽然，有人抻他袖子，回头一看，是个小子，年龄跟自己般般大，就是人长得羸弱，长条瘦脸，细胳膊细腿，还是个罗锅。
罗锅小子冲他一挤眼说，先往地上潲上点儿水，包管不起尘土。说着，变戏法赛的，从身背后变出个脸盆，脸盘里盛着半盆清水。他前头潲水，秀山跟着他扫，果然又干净又清爽。
秀山问，你是谁呀？
罗锅小子说，我叫展贵堂，是这儿掌柜的儿子。
秀山纳闷儿说，掌柜的儿子也当学徒吗？
罗锅小子乐了说，我连你都不如，我哪能巴结上个学徒？你可真是个老坦儿！这瑞生祥另有东家。东家不问柜事，雇了我爸当掌柜的，管着店里大事小情，每月有月例，赚了钱年终还能分红，就是比柜头、伙计强些。我这个样子，东家不喜欢，可又碍着我爸的情面，所以只准我在后边烧水做饭，一应买卖不许我沾，也不许我到前头来。
秀山问，那你怎么来了？
贵堂说，东家一年里来不了三回两回，店里我爸说了算。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把我生成这样，哪能不心疼？所以平时也就由着我转。咱俩别扯闲篇了，走，我教给你挂匾去。
瑞生祥的牌匾，有个讲究，叫作通天匾，两人高、一尺半宽，那板子硬生生，一敲当当的，秀山张开拇指、食指量了量，好家伙，足有一拃厚，又掂了掂，死沉。
贵堂说，把这通天匾挂起来，得有把子力气。往日都是伙计挂匾，没有小学徒干的。我爸打量你是师爷家的少爷，在瑞生祥干不长远，这是给你个下马威，杀杀你的性子。
秀山说，那我就挂给他看看。说着，两手就去抓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