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咖啡厅。
丛苇安静地坐在高大的椰子树下,轻轻翻动侍者送上来的单子。
伊春和刘贝拉还没有来。她不敢擅自决定饮品,只为自己要了一杯哥伦比亚咖啡,一份水果沙拉,慢慢欣赏着咖啡厅的装饰,耐心地等待着。
上岛晚上的灯光很有特色,前厅主要以椰林绿为格调,后厅则主要以鹅黄颜色为背景装饰的墙壁,而且正面墙前左右还庄重地放着两个烛台。将灯光调暗,再点上蜡烛,就使环境格外浪漫,与外面喧闹的道路有了鲜明的对比。
音乐也好,是班得瑞的《寂静山林》。
心如止水。
独自坐在暗影下的角落,蝴蝶兰的暗香浮动在清冽的夜气里,游弋在浑身的每一个毛孔中。
《寂静山林》的乐音在流淌,滑动在耳畔眉梢。
仰望窗外的天空,偶有流星划破天际,留下时空与视觉的遗憾,悬在底蕴厚重的痴情岁月里,将一分剥离的痛楚遗留在夜阑人寂之时。
不知道,是先有了音乐,才引起了人的思念,还是先有了人的思念,才有了这华贵的音乐?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你可能会因为一曲音乐而去思念或者爱一个人,亦或因为思念或爱一个人而感动于一曲音乐。只不过,当你忽然因为一段音乐而发呆,或者因为一瞬间的歌声恍然落泪的时候,你心深处为之怦然而动的那个影子,一定是你的最爱罢?
或者,就是你因为曾经最爱却又最恨的那一个?
咖啡的热气温暖着湿润的眼睛,轻灵的音乐浸润着潮湿的心灵。长长短短、肥肥瘦瘦的往事,攀缘着或高或低的曲调,缓缓走来,摇曳在如洗的夜色里。
灵魂开始进行一次遥远的旅行。
暮纱在夜风中缭绕,思绪在轻雾中荡漾,扶眉沉思一个久远的故事。
多少个良宵夜随风而去,沧海桑田中一切都失去了自身的分量,变幻了美妙的颜色。
夜色中不变的,是那端坐如禅的身影,和那永远无法言明的心事。
良辰美景触手可及,难得的是与之相匹配的一份心绪。
倾其毕生所追求的,又何尝是一曲音乐所能带来的呢?洞房花烛夜的心怡,金榜题名时的得意,“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放,“左牵黄,右擎苍”的潇洒,“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哀痛……又有哪一样是一曲音乐所能左右得了的呢?只不过借那叮叮咚咚的声音来掩盖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寻求暂时的宁静罢了。
在朦胧的音乐中,顺着漫长的岁月体会高山流水所带来的一切。
体会知己的含义。
体会伯牙摔琴的悲痛。
人生的过程就是学会爱和错过爱的一段又一段往事。
人海,这样一个广泛散布的茫然人群,谁能说清是在等待还是在寻找?又在等待什么,寻找什么呢?
然而,人世间的“心相忆,常相知”,却仅仅是相对的名词。人,总爱给自己编织一个个美丽的光环。而生活,却是一本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人生,永远是一道高次多元方程式。
妙曼而略带凄凉的音乐幻境里,迷失的是一份性情,得到的是一种境界。
……
伊春的到来,打断了丛苇的沉思。她有些恍惚地冲着小巧玲珑的伊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将单子轻轻推到伊春面前,有些迷糊地说:
“自己点。”
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丛苇还是喜欢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而且就因为这,在茫茫人海中认识了同样喜欢幻想的伊春。两个年龄悬殊的女人,竟然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伊春整整比丛苇小了十岁,一个二十五岁的浪漫女孩。她们认识的时候,她刚刚音乐学院毕业,典型的小妹妹形象,然而却很实际地嫁了个大房地产商,将小三的地下身份验明正身,成了福嘉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第二任女掌门。
自从认识伊春,丛苇发现自己又年轻了,又可以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了。而这之前,她觉得自己已经更年期提前来临。
大概,这也是她的日子越过越糟糕的一个理由?
不知道。
“一杯香槟。”
伊春冲侍者优雅地勾勾手指,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刘贝拉呢?怎么还不来?”
丛苇看看灯光迷离的门厅,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
打电话告诉贝拉要开俱乐部的事,还没等讲完,贝拉就不耐烦了,大着嗓门吼她:
“苇子你撑着啦?后院都失火了你还有心情搞什么俱乐部!未必你想扔掉那份体面的工作,像我一样看人脸色来跑保险!”
刘贝拉已经过了不惑,三年前从塑料厂下岗,由一个高级工程师变身为中保人寿的基层人员。所有的一切瞬间灰飞烟灭,只能从头再来,所以对一直在大学教书的丛苇一肚子的不满,似乎是丛苇分给了她那个下岗指标。
“我是有想法的,你到底来不来?我只要你一句话。”
丛苇不想这么快就让贝拉给坏掉念头,对着话筒只简单说了一句话就挂了。
她知道贝拉的脾气,那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如果贝拉一开始就赞同,那才不是她的个性。
然而还是有些担心。
丛苇一边搅动杯里的咖啡,一边不时地转头去望门厅。
“说吧,不是说要开个心理诊所吗?怎么突然冒出开俱乐部的想法来?”
伊春人长得小巧玲珑,性格也绵软,不像刘贝拉那样高门大嗓。丛苇一说找她商量事情,她立刻就开车过来了。
本来,伊春那个象征性的音乐工作室晚上不营业,有闲散时间,不像贝拉那样,做起事情来不分昼夜。
“也不是突然。”
丛苇轻轻啜一口咖啡,舌尖在上唇边卷了卷,开口道。
“做哪方面的业务?健身?瑜伽?减肥?美容?”
伊春端着酒杯,眼睛紧盯着低眉俯首的丛苇,一连串列举着。
“可这都不是你的强项啊,你的强项是心理研究!”
“哦,不。都不是。”
丛苇有些失笑地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密友,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解说。
“我不是为赚钱……”
老半天,丛苇才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像个刚学说话的孩子。
伊春喝一口酒,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笑了。
“你不用不好意思,大学教授下海,早些年是新闻,现在,不时髦了。”
“我也不是为赶时髦,只是想……”
“苇子你说说,放着教授不好好当,搞什么俱乐部?吃撑了你!”
人未到声先闻。随着一路桌椅叮当乱响,刘贝拉一边嚷着,一边麻利地给自己拉出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眼睛就有仇似的刺向一边的侍者。
“一壶大红袍!”
又转回头来,对着丛苇坏坏地一笑道:
“你有钱没地儿扔了是不?跑这种地方来摆阔,知不知道来这里没个三五百块出不了门?”
丛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就知道,贝拉总是会来的,即使她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拒绝。
心里不仅默默感叹: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如果有一天,伊春和贝拉也像许戈飞一样,突然从她的生活中淡出,会怎样呢?
一层细密的汗水从手心里渗出来。
“说说吧苇子,为什么突然想起开俱乐部了?月薪六千多还不够你奢侈吗?你不像阿春,一向并不是个只顾享受的女人,这我知道。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贝拉跷起二郎腿,将一只韩式珠光凉拖挂在染了蔻丹的脚上,不停地晃动着,一边心急地掀开景德镇紫砂陶壶来看尚未舒展开的茶叶。
“为了女人。”
丛苇给自己冲上第二杯咖啡,有些黯然地说。
“女人?”
两个女人同时惊讶地喊了出来,连一向处变不惊的伊春,也感到有些茫然了。
“对,女人。那些被伤害被侮辱的女人。”
丛苇说得很平静,也很坦然,似乎自己就是那些被伤害被侮辱的女人的形象大使,正在为她们做着义无反顾的宣传。
“你的意思,是要搞一个专门给女人——确切地说,应该是给那些被伤害的女人——提供类似心理干预或援助的场所,帮助她们走出情感的阴影,重新激发她们对生活的热爱,对吗?”
伊春显然被激起了热情,眼睛闪闪发光,像两颗明亮的小星星。
“对,就是这个意思。”
丛苇说这话的时候,觉得鼻子一阵酸涩,但她还是坚强地忍住了。
“闹了半天,这个俱乐部跟伊春说的什么心理诊所是一回事啊?那我也坚决支持你!”
刘贝拉也终于明白了丛苇的意思,看看好朋友那张虽然憔悴,但却已然精神焕发的脸庞,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心想,苇子终于还是从情感的失败中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