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寒江,花树堆雪。片子连拍到后期拍了三四个月,从初夏不分昼夜拍到秋天,只为赶在第二年春天的金像奖收片截止之前把样片送给大会的评委会。这本来不是什么大制作的电影,档期紧,成本少,最关键的主演又是新人,再加上一个素来以严格闻名的导演,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使得拍摄的每一天都像是一个艰难的战役。经过程静言的指点和自己的摸索,穆岚算是开了窍,一天演得比一天好,但与此同时,她也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甚至比最辛苦最穷一天要打十四小时工的时候还要令她心力交瘁、神经紧张,每个月都往下瘦十磅,到第二个月底的时候给程静言看出异状,人前不说什么,就是每天拍戏结束之后叫人送汤去穆岚的公寓,又硬是在睡眠不足压力狂大的情况下一点点把她再养回来。最后的两个礼拜穆岚觉得自己都要疯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满脑子都是之前拍过的镜头和背完的台词,白天在片场吃过午饭没多久就躲去卫生间统统吐干净,吐完之后不敢让别人看见,擦把脸补个妆继续拍。
最后两个礼拜,穆岚耳边全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电子金属音,仿佛连皮肤都在尖叫了,震耳欲聋地灌进脑袋里,穆岚以为自己无论怎么咬牙都熬不下去了,但谢天谢地,到底还是让她撑了过来。杀青那天最后一个镜头是一条过的,也就是个点烟喷烟的镜头--经过这几个月,她虽然还是不怎么会抽烟,点烟的姿势却是很好看了,拈起一根火柴,轻轻一划,刺啦一声轻响,一朵火花开在手边--穆岚做得很专注,不觉得自己在演戏了,忽然听到一声“可以了”,她也没立刻放下手边的东西,而是直到四周的欢呼声鼓掌声都起来,那根火柴也燃尽了,她一抬头,看着程静言的脸,泪水就落下来了。还来不及看清对方脸上惊讶的神色,穆岚先匆匆地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其实心里并不委屈,也不觉得难受,恰恰相反,甚至还是觉得终于解脱和放松了。地狱一般的工作结束,其实怎么看都是件好事,她原本也应该加入那庆祝的人群,和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的同事们一起大笑大闹一番。就是在听到程静言的声音的那一刻,穆岚更觉得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被他叫醒了,于是幻境消失魔力退却,她被打回原形,又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穆岚。或许在私心的最深处,她是不愿意这部片子拍完的。
卢海清当时就在她身边,见穆岚这样,以为是她也和大多第一次担纲主演的年轻人一样,不舍得这个角色,又骤然从这紧张的节奏里松弛下来,一时心有所感才掉眼泪。他掏出手帕递给她,很有长者风度地安慰她:“小穆,好了,片子杀青了,这是一件好事啊,大家都在笑,你也擦擦泪,一起去喝杯酒吧?来,你是女主角,不好让大家等你啊。”在人前落泪,无论何时在穆岚心里都是一件颇羞耻的事情,她遮住眼睛,嗯了一声,赶快擦干眼泪,幸好眼圈没红得太厉害,就是声音因为心中情绪激动有些嘶哑:“我这就好了,没有事。”卢海清含笑对她说:“这就对了。应该高兴嘛,怎么倒哭起来了?这几个月你是真的辛苦了,现在可以稍微歇一歇,你还年轻,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穆岚抿着嘴点头,又把手绢还给他,说了声“我去一下程先生那里”,就朝着程静言走过去。程静言看着她走近,并不说话,等她走到身边了,刚要说话,穆岚先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半晌之后直起腰,先起了话头:“程先生,这几个月,谢谢你……”她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要怎么措辞,才能表达这一刻百感交集之下的万般感激。
尤其是看着程静言的眼睛,穆岚越发觉得说不出话或是没有别的话可说,声音渐渐轻下去,只又重复了一次:“谢谢你。”程静言注视着她,又在下一个瞬间露出一个微笑来,向穆岚伸出手:“辛苦了,也谢谢你。”穆岚赶快别开脸,不让这一次那陡然袭上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来。接下来就是剪辑音效再有一些配音,虽然也是每天都要去新诚的大楼报到,但紧张程度比起还在拍片的时候,简直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一边为后期忙碌,穆岚还是继续坚持去上表演课,进一步充实自己。《长柳街》最初一场的试映,能入场的只有新诚的几大股东,再加一个又是老板又是导演的程静言。连周恺都没资格进场,和片子的主演在厅外见过几个老板寒暄客套完毕,程静言他们进厅看片,临走前他交代周恺:“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不要再等了,有什么事明天说,你送穆岚回去或者带她出去玩一玩,散散心,放松一下。”等程静言他们都进去,放映厅的门也关起来,在外面的一群人陆陆续续散开了。
周恺悄悄叫住穆岚,到一个人少的角落,说:“静言要我送你回去,不过现在还早,先去吃饭吧。”穆岚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听周恺提议,犹豫了一下:“不用了,不能每次都麻烦你,我自己搭车回去就好了。”周恺不以为意地挥手笑笑:“好了,不用客套了,你不饿吗?我是饿透了,再说总算忙完了,总要好好庆祝一下。来来,今天我请客,走吧。”他生来是不拘小节的爽快人,不由分说地推着穆岚的背,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去餐厅的路上周恺接到一个电话,穆岚听他语调都雀跃起来,心想必然是什么好事,谁知放下电话后,周恺双眼发亮地转过头来问她:“你今天累不累?有人开了桥牌局,差一对搭子,怎么样,过去吃饭再顺便打几轮?”周恺知道穆岚会打桥牌,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那还是几个月之前,穆岚听从程静言的建议去玫鑫剧院想买一张正在上演的话剧版《小城之春》。那场戏的票出奇得难买,最近的一场有票的场次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她自然不可能等到那么久,正好想起程静言提起女主角是周恺的姐姐,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想托他的人情要张票。谁知道周恺自己也没来得及看这出戏,就多要了一张,和穆岚一起看了那出戏。那天下戏之后恰好有朋友打电话给周恺叫他去打桥牌,也是缺一对。周恺找了一圈拉不到人,随口一问身边的穆岚,不想她居然说会打,于是把她带过去一起打牌。几轮之后,他发现穆岚的桥牌打得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超出年纪的老练,所以这次又有了桥牌局,也又是穆岚就在边上,干脆约她同去。“累是不累,但是阿花一个人在家……”周恺一下子笑了,摇头说:“一只猫还什么‘一个人’,就几个小时,不是这么舍不得吧?”阿花是一只血统不纯的虎斑猫,刚生下来没几个月,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走散了,流浪到片场来。穆岚看它可怜又可爱,逗着喂了几天,有一天一人一猫在太阳下玩耍的样子被程静言无意中看中,触动灵感,把这场景写到剧本里,后来镜头拍完,穆岚再舍不得它,就取了阿花这个名字,带回家去养了。
穆岚知道周恺的牌瘾很大,他们这些人所谓“一轮”,是拿二十四副新牌全部打完一次,按照水平高低和手上牌的好坏,一轮可以打上三四个小时到大半个晚上不止。要是说几轮,那就搞不好还要通宵。之前她说是不累,多半还有些客气,所以现在有些骑虎难下,不知该怎么回绝才好。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虑,周恺继续笑着说:“其实就一轮。我这个朋友看起来嬉皮笑脸,自制力其实强得可怕,你就是求他打两轮,他也不打的。怎么样?上次和你搭档之后就没再坐在一起玩过牌了,现在好不容易《长柳街》的事情完了,我还真想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水平呢。你说呢,穆岚?”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穆岚也不会去扫周恺的兴,何况打牌三缺一的确是一件颇恼人的事情。这边穆岚刚点头,周恺又问:“我上次忘记问你了,你哪里学来的牌?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打桥牌的真的不多。”“我打得也不好……是这样,高中的时候我住校,有个老师很关照我,周末叫我去她家吃饭。
他们一家四口,都喜欢打桥牌,我看得多了,老师和师公教了我,就这么学会了。进了大学身边的同学都不打,我也好久不碰了,那天是牌好,真的说不上什么水平的。”“谦虚了吧。”想到牌局成了,周恺整个人状态都不一样了,开车开得有点手舞足蹈,“不要紧,打了再说。”“还是那天的两个人吗?”听到穆岚这句话,周恺静了一静,露出一个微妙的,乃至于有点狡黠的笑容来:“他们今晚不在,不过今晚的人,有一个你一定认识……见了就知道了。”穆岚踏进这个圈子才几个月,大部分的时间又全部泡在《长柳街》剧组,除了剧组那些演员,还真的不认识什么人。她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试着提了几个唯一知道的名字,周恺一味摇头,还一脸卖定了关子的得意神色,穆岚不由得有些好奇,但也没再强问下去,心里想等车到了目的地,自然也就看到了。周恺把车开到市中心的商业区,带她走进一家外表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也不知道是酒吧还是餐厅的地方。走进之后满眼流光溢彩,这才知道是个高级俱乐部,而周恺显然是熟客,领着她穿过长长的玻璃长廊,一路到了安静角落的一间房间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