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正对门的大厅一角的桌边,或站或坐一共六个人,男女都有。穆岚一来没料到会是这样大而宽阔的厅堂,简直像是高档宾馆的大套间了,二来也没料到有这么多人,倒叫她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有心思去看房间里的人和局面,原来一桌牌已经先开起来了。无论是桌上的还是看客,大多注意力都在牌局上,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只有侧对着门的一个人,不知道是怎么留心到动静,朝穆岚和周恺的方向看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的深处,是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他轻轻压下手里的牌,反扣在桌面,这才笑眯眯地看着穆岚说:“这不是那天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姐吗。”他一出声,桌边的一群人先后移过目光来,然而穆岚眼睛里只能看见一张面孔,也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过来的路上周恺说“见了就知道”--这并不是那人也正看着她,或是彼此离得最近,只是这个人天生光彩丛生,无论在何时何地又或是与何人,都熠熠生辉,瞬间就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岚没想到他竟然也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又在他目光的注视之下,没来由地蓦然觉得背后一凉,但还来不及分辨这凉意从何而来,周恺已经笑着走过去给那已经离座而起的男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攸同,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们本来准备去吃晚饭,临时绕路过来的,到的迟了,惠恕惠恕。”何攸同也笑:“到了就好,我们看你这么久不到,就先开了一局。现在既然人都齐了,那就先吃饭,吃完再重新开局洗牌。”周恺点头,把还在发愣的穆岚推到何攸同眼前来:“这是我今晚带来的搭档,叫穆岚。不过听你刚才那句话的口气,怎么了,你们见过?穆岚,这就不用介绍了吧?何攸同。”听到这句介绍,穆岚忍不住轻轻笑了,心里想只要不是住在深山老林和这文明社会彻底脱节,哪里会不知道何攸同的?就算没看过他的电影也不关注他的新闻,只要看电视读报刊乃至走到街头,都能轻易寻常地听到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脸。
不同于几个月前在新诚楼梯上那慌张的一撞一望,这次在周恺的介绍下重遇,穆岚才有机会好好看他--这么说其实也不恰当,与何攸同正视实在是太需要力气和勇气的事了,哪怕只是看着他,都觉得此人散发的光芒逼人而来,照得人心慌意乱而手足无措,不得不转过目光以避锋芒一般。但这次先转开目光的反而是何攸同。他听见周恺的问话,侧过脸笑着说:“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在新诚里见过一面。”穆岚还没从那震惊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仿佛踏在棉花堆里,深深浅浅站也站不稳,句子都有些不利索了:“就是试镜的那一天,我出门的时候走神了,不小心撞到他,差点从楼梯摔下去……多亏他好心搭了我一把,我才没滚下去摔断脖子。”“哦,竟然这么巧。那正好,攸同啊,这是小穆岚,静言那部新片的女主演。”何攸同微一颔首,含笑说:“穆小姐,幸会,我是何攸同。”从前穆岚读书,读到“月临寒江,花树堆雪”,想不到什么样的活人能当得起这种形容,没想到如今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笑,脑中竟然鬼使神差一样划过这八个字。
没来由的,穆岚心口往下重重一沉,忙先递出手去,这下已经镇定得多,说:“何先生,当初我只向你道谢,其实是我没长眼睛撞到你,应该道歉的。虽然迟了,现在在这里补上吧。”何攸同依然是笑的:“我不习惯别人称我何先生,也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大家都叫我何攸同。公平起见,我不跟着周恺叫你小穆岚,直接叫你穆岚,好不好?”这话要是别人笑着说,恐怕不免有几分调笑之意。但是自何攸同嘴里说出,却是又亲切又真诚,大有如沐春风之感。穆岚顿时双耳一热,哪里还说得出不字,有些迷糊又更加腼腆地点了点头。接着周恺向穆岚一一介绍在场的其他人,除了何攸同,倒再没什么演艺圈内的人了,医生、律师居多,还有一个是大学的讲师。一群人看来都是老友,说说笑笑之间毫无拘束和生分,也绝没有演艺圈里司空见惯的两套面皮。穆岚起先还有些初入陌生圈子的紧张拘谨,后来一桌吃过一顿饭,牌局也开了,倒也渐渐地自在了一些。……哪怕是看熟了的面孔,放大若干倍后投影在大银幕上,还是会产生一些奇妙的距离感。
这已经是片子的最后,是一个漫长而精致的长镜头,越推越近的镜头之中,女人的脸渐渐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画面,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尖尖的下巴,艳红的唇,雪白的脸颊上镶着一双描得细长而黛的眉,杏眼里云遮雾掩,沉沉蕴了看不分明的光。她脸上满是老气横秋的世故和疲沓,时不时垂下眼眉抽一口烟,又抬起头来撩一把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眼波流转地看着前方,惊鸿一现地露出少女一般天然而满怀期冀的明亮眼神来,像一只小小的鹿,紧张、敏捷、而温顺。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继而那些疲乏和懒散都消失了,欢喜的光彩从眼底一路流淌出来,照亮了整张脸颊,这时他们才想起她其实还这样年轻,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几乎还算个半大的孩子呢,就已经在这条街上讨了这些年的生活了。但好在这些日子都要过去了,她等的人也要来了,接她走,离开这昼夜颠倒的长柳街,也离开这黑白混沌的世界。
镜头还是像紧紧贴在她的脸上一样,动也不动,诚实地记录下了她最微小的情绪的变化,眼睫的颤抖,嘴角的轻勾,乃至鼻翼的微微颤抖,都看得再清楚不过。音乐戛然而止的一瞬,她脸上才扬起的笑容也跟着猛然僵住,眼里的光还在最盛时,惶然不可置信和凄凉相继涌了上来,又迅速地被飞快闪动的睫毛遮住了。她死死瞪大了眼睛,糯米般的牙齿咬住猩红的唇,血一样的颜色染上贝齿,嘴角扭了几扭,终于那眼底的光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只有垂死的兽眼一样的冰冷残光,飞电似的一闪,整个屏幕彻底暗了。样片没有演职员表,演到这里就结束了。过了半分钟放映厅里才亮了灯,是程静言先站起来,目光一扫,每一张脸孔都神态各异,又都无一例外地沉默着,似乎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表态。新诚在三十年前成立的时候,把股份一拆为四,包括程静言父亲在内的三个出资人各取一份,另一份则在当年和他们一起胼手胝足打拼下这份江山的摄影灯光道具美工之中按资历平分。
三年前程静言接了父亲的位子,从只管拍戏的富贵清闲少东家正式走到前台当大老板,但在这些人面前始终都是后辈,所以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是客气地等待长辈们的意见。最后还是在场年纪最长,也是当年新诚创始人之一的彭正楠发了话,说这里也不好说,另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谈。这才有了动静,开始有人离座往放映厅外面走。程静言本来也要跟着出去,却被彭正楠轻轻叫住了:“静言,你留一下。”没多久放映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彭正楠看了看程静言,对他招手说:“过来坐。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陪你站了。”程静言忙走到他身边坐下,等他坐定,彭正楠转过头去打量了他许久,才以老年人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开口说:“你停了三年没拍戏,现在看了这部片子,还是进步了嘛。所以当初你爸爸要你接他的位子,对你也是好事。在不同的位子做一做,再回头拍戏也还是一样可以的。”这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程静言很快听出他话里有话,不吭声也不接话,只看彭正楠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彭正楠没听见回答,再说话语气已经转了:“你接收新诚的管理,也三年了。
你从小就是太聪明的孩子,教什么都是举一反三,现在我问问你,这片子你准备怎么卖,上档不上档,几月上档?”程静言缓缓回答:“这片子目前不上院线,直接拿去评奖,现在正是国内外几个电影节收片的时间,如果得了奖,可以找几家影院放一个月,然后联系海外版权,反正这片子成本小,我算过了,回本总是差不多可以的。”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我想你也事先算过了。要是这点都没有,这三年你这个位置也白坐了。”彭正楠虽然点头,神色却是不置可否,“看你这个进度,也是要赶金像奖提名期。既然钱都花出去了,吆喝就要赚到嘛,再拿几个奖杯放到新诚的陈列室,也是个新鲜劲头。还有……”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程静言,嘴边忽然有了个笑意:“你的第一部片子就是我手把手教你拍起来的,到现在也十多年了,这部《长柳街》里的拍法不是你以前最不喜欢拍的吗?”程静言当然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他自从正式拍片,素来是坚持把人当道具来用的,从未演过戏的外行人也好,老戏骨也罢,只要合适,他只管拿来用,也不觉得一个人和一个杯子、一张桌子在他的电影里起得作用有什么差别。
所以程静言的电影也是出了名的片子好,然而不捧人--在他的片子里,演员很难得到自由发挥的空间,也没什么大肆展示演技的机会,相反,他们只是一颗螺丝钉,为“程静言的电影”这个大机器无声无息地贡献力量,又最终湮没在电影的光辉里。程静言也跟着笑了笑:“太久没拍戏了,难免想用一用以前没用过的方法。”“开场拍得真好,最后一个镜头尤其老练。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是不信这是你心甘情愿会去拍的镜头。这小姑娘天分不错,就是现在还太嫩,如果不是你在拍摄和剪辑上费尽工夫,这片子的成品至少要打一半的折扣。”“扬长避短,这也是彭伯伯你教我的。
”“你反正一直能举一反三。小姑娘不错,可以用起来。我看什么时候找个人带一带,再安排一些活动和新闻……干脆签个长约吧,签了捧她也名正言顺,不会在公司上下留话柄。”“不好。第一次试镜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很有天赋,只要有天时地利人和,将来必成大器。我不想把她用错了。再等一等……”程静言先是摇头。说到这里声音轻下去,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他又稍稍加重了语气,重复一次,“再等一等。”彭正楠又转过脸看向程静言,这次更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神色里又是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又是过来人的心领神会,他笑叹:“静言啊,你怕是真的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