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歧路亡羊，牧羊人走下山道。山羊是荒山里的灵物，时行时憩，带着迷茫的牧羊人走进狭隘的山谷。那条长达五公里的峡谷牧羊人从未走过，山羊停顿在峡谷出口的砾岩上望着对面的山崖，屏面矗立的陡崖上端是一处凿挖的洞窟。当牧羊人提心吊胆地从陡崖一侧回到地面时，山羊已不知去向。
这并非是一个杜撰的故事，公元1999年4月，牧羊人阿布来提在距库车县七十公里的克孜里亚大峡谷中发现了一处孤存的石窟，其后不久，被正式命名为阿艾石窟。
在库车以北的山区地带，由于受地质新构造断块升降运动的作用，大约在地质第四纪的早更新世，独特地貌格局就已基本形成。县境北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峰坡终年积雪，积雪和冰川融水侵蚀逐渐形成巨大的河谷，流向东南，海拔一千六百米的克孜里亚峡谷位于前山区地带，岭坡岩层形成怪石嶙峋的景观。
沿着库车河溯河北上，山体逐次升高，赭红色的山崖表层布满碎石沙砾，山间偶尔可以见到簇生的野生植物。“克孜里亚”的原意是“红色山崖”，泛指这一带的群山，我面前的峡谷原本无名，发现了山间的石窟，当地人就将此处称做“克孜里亚大峡谷”，尽管在这一带山区赭红色的峡谷并不罕见。此刻，我走下山道，沿着牧羊人辟出的歧路走进大峡谷。
峡谷两侧的山高约百余米，谷内细流蜿蜒，蹊径曲回，步履艰难；山腹开阔处，遍布丛生的野草，犹如平沙庭院险狭处天开一线，仅容人仄身贴壁而行。
阿艾石窟离地面约四十米，现今在山崖的一侧由上至下悬垂一条软梯，这是登上石窟唯一的途径。或许最初开凿石窟的人也曾架设过索梯，从崖壁陈旧的磨痕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一架摩崖悬梯。洞窟不高，进洞时要躬身而入。
这是一座略呈长方形的平面洞窟，长四点六米，宽三点四米，面积约十五点六平方米。洞窟内三面墙壁皆绘有壁画，正面壁画的下方有一坛台，坛台上已无塑像残留的痕迹。从洞窟的形制上看，与以往库车境内的其他石窟形制不同，可以排除大像窟、讲经窟、僧房窟、禅窟的可能，这座石窟应当是礼拜窟。礼拜窟的用途有两种：一是用来塑造、描绘佛像，用以纪念释迦牟尼；二是用来礼拜、供奉释迦牟尼的地方。在洞窟附近没有发现僧房窟，因此，洞窟不可能有固定居住的僧侣，只能是善男信女如期做礼拜的地方。
洞窟正面的壁画上绘有西方三圣，居中为阿弥陀佛，左侧是观音菩萨，右边为大势至菩萨。这幅壁画是依据《无量寿经》内容描绘出的西方极乐世界景象：画面的背景有亭台楼阁，上方绘有祥云朵朵、菩提双树和回环畅游云雾间的飞天像，下方阑台有宝池、玉桥，左为一组乐队，画面上有箜篌、琴、大鼓、筚篥、阮、腰鼓、排箫、琵琶等，构成了一幅西天极乐世界。
洞窟的右壁绘有琉璃光佛、卢舍那佛和文殊菩萨等五尊画像。琉璃光佛又称药师琉璃光如来，也称做大医王佛，《药师本愿经》称琉璃光佛曾发十二誓愿，救助众生疾病，治无名痼疾。
卢舍那佛又称大日如来，为密教的本尊。据密教经典称卢舍那佛身内包含一切世界，能在一切世界中转法轮，调伏众生，法力无边。壁画中卢舍那佛的胸部、腹部、臂部都绘有小佛，尤其是膝下双腿各绘有两尊菩萨，双手托盘，盘中有水果等供品，这四尊菩萨均为供养菩萨。从面部和服饰的特征可以看出是以古代龟兹人作为绘画原型的。
卢舍那佛右侧为文殊菩萨，文殊菩萨顶结五髻，表示五种智慧。按中原佛教的排序，他常侍立在释迦牟尼左侧，但在此处与卢舍那佛、药师琉璃光佛并行排列，或许表明与中原佛教微细处的差异。五尊菩萨旁均有汉字榜题，如“清信佛弟子寇庭俊敬造卢舍那佛”、“文殊师利菩萨似光兰为合家大小敬造”等等。
在右壁的上方绘有千佛，一排排小佛像身着僧衣结跏趺于莲台上，千佛旁可见榜题，如“妻白二娘造七佛一心供养”、“申令光敬造十六佛一心供养”等。白姓自西汉至唐代是龟兹的大姓，白二娘应是一位龟兹女性，可见当时佛教在龟兹流行之盛。所谓十六佛即十六观，源出《无量寿经》，也就是密教所崇拜的十六尊佛。
洞窟的左壁残损较为严重，已不可辨识。阿艾石窟内的壁画残损三分之二，现存的壁画部分画面及榜题漫漶不清，其中，正面壁画曾遭人为破坏。壁画西方三圣及围绕三圣旁的圣众、供养菩萨顶髻与项间绘画的珠环、缨络均有剥离的痕迹，手臂上绘画的金钏、玉镯也都刮削殆尽，就连阑台下的供养菩萨也未能幸免。
从这幅制作精美、用料讲究的壁画来看，被盗剥的部位可能是金属制成的绘画饰料，甚至有可能是敷贴的金箔，幸运的是盗窃者意在石窟中寻宝掠财，壁画才得以残留。石窟中壁画的剥落与气候环境及岩层的结构影响有关，石窟似乎没有受到战火的洗劫。
经变画流行于唐代，经变画的佛教绘画内容与唐代盛行净土宗有关，净土宗倡导信念虔诚，持念佛号即可往来净土，那净土便是西方极乐世界。石窟中已出现密宗崇拜，密宗于唐代开元初期传入中原，由于其深奥难测被称做密教。一窟之中兼蓄佛家两个宗派，这在库车现今发现的早、中期石窟壁画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阿艾石窟内的墙壁题有“己巳年”的字样，唐代长寿元年（692年），武则天重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驻军三万，在其后的近四十年里，政局稳定，府库充实；唐玄宗开元十七年（729年）为己巳年，洞窟里书写的“己巳年”当在此年。至于石窟的开凿时间应在早些时候，废弃的时间大约在公元789年之后。
从地理方位看，阿艾石窟毗邻历史上的古道，但它却又深隐山崖之中，所以可能是当时距此不远的东川水（今库车河）畔居住的佛教徒凿挖的，也或许包括当地驻军中笃信佛教的人。
唐代高僧玄奘于贞观四年（630年）途经龟兹，停留两月有余。据《大唐西域记》记述，当时的龟兹国信奉小乘教派，看来，大乘教派在龟兹国流布得很快，但修行的环境习俗一如小乘教派。其实，在什么环境下修行并不十分重要，关键是礼佛之心，依山凿窟恐怕是承袭了小乘教的遗风罢！
令人感慨万端的是：昔日的佛教徒们，在这峰谷交错的荒境开一方净土，与大自然竞造神奇；洞窟里的极乐世界是他们一生积蓄的私藏，而他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在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谁能释解？
我突然想到在壁画上工工整整书写了佛教徒名字的榜题，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到此一游，而是进入极乐世界的凭证，是常人与佛的约定。我暗想，在那个无限放大的佳境里能否容得下芸芸众生？
于是，我退出，退出这必须低头才得进入的一方净土。我看到佛门极乐世界的景象，众佛的眼里并没有看见我的到来，荒僻的山间依然有我要走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