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兴贵自绥来(玛纳斯)抓药归来,一直兴奋着。究其原因,是被绥来回民如火如荼的串联准备所鼓舞,他真切地看到了回民坐天下大有希望。分赴各地串联的满拉们为建清真王国发动教民的惊人业绩,也由此可见一斑。
那么回民即将暴动的策源地——乌鲁木齐如今又怎样呢?
一句话,只待火把一举。
妥明在家中做第三功课。女人在一旁忍耐地等待着,欲言又止。直等到功课做毕,女人不待其动身,便焦急地发话:“好我的海里发呦,咱如今成了人家手心里的面团团,你还能静下心来做乃麻孜,一日五遍,按时按节,一回不少哩。”
“咋了吗?看把你吃紧的,心有绿豆那么点大。”
“咋了?自打你独断专行,分派满拉们去各县煽风点火之后,这守门放哨的越来越严。刚才让跑腿的(当差的)安宁去买点羊娃肉,出门时盘问一遍,回来时又盘查一番,防贼似的。早晚得着活。你还觉不来哩。”
“咳,他盘查他的,我念我的。想当年,刘备讨伐东吴,全军覆没,招致魏吴联合,发五路大军进犯。皇宫内外,人心惶惶。孔明却托病闭门谢客。你当是(以为)他真的静下心来休养了吗?不不不,他是在苦思闷想,在举国兵力殆尽的情形下,如何破敌的良策。”
“那孔明想出良策了吗?”
“自然是想出来了。要不然,哪会有后来的七擒孟获、六出祁山?”
“那你想出良策了吗?”
“倒还没有。”
“那咋办吗?啥时节才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女人不住地搓手,焦虑不堪。
“良策虽然还不曾想出,但你大可放心,咱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大大方方,不要有一丁点儿慌张。”
“你倒沉得住气!摆在人家的刀板上,咋能不慌张嘛。”
“这几日,我边做乃麻孜,边想妙计。妙计不曾想出,但却参悟出一个道理,故而不惊不慌,反倒沉住了气。”
“啥道理这般顶用?”
“你想那周瑜,几次三番要害诸葛亮,别人都担心得要死,为啥诸葛亮稳坐钓鱼台,就能沉得住气呢?”
“我咋知道吗?”
“孙刘联盟共破曹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没借到前,诸葛孔明他是安全的。”
“那东风借到了呢?”
“一走了之呀。”
“能走得脱吗?”
“走脱了。”
“咱能走得脱吗?”
“咋个不能?孔明只身在周瑜军营都能走脱,咱身边、手下如今有的是干将,有的是人马。要紧的是把握好时机,当机立断。懂吗?当即立断!”
“把握好时机,当即立断。还是不明白么。”
“咳,到时节你就明白了。反正你放心,清真王国建立之前,咱是安全的。”
索焕章的军营里,海晏兴冲冲来报:
“将军,三个月的光阴,咱们已悄悄扩充了三个营的兵力!你该高兴了吧?”
“高兴归高兴,可也别那个太高兴。”
“此话怎讲?”
“据马升透露,妥先生分派出去的满拉娃,已在各县秘密拉起八个营的队伍。”
“啊哟!不过哩,临时凑合的老百姓,三个顶不上一个,经不起打,弄不好,一打就散。有的一见真刀真枪的阵势,腿肚子就先发了软。”
“可别那么说,他有妥阿訇的鼓动,一煽火起来,可就了不得!”
此时绿营提督中军书吏白柱匆匆闯入,汗水淋漓,目光闪烁着喜悦之情,也不避嫌,直截了当地禀报:
“索将军,好消息!”
“慢慢说,好在哪里?”
白柱擦了汗,喝了碗茶,兴致勃勃地说:
“库车渭干河修渠开荒的农夫,忍受不了头人的鞭打,在托乎提尼亚孜哈里带领下,一夜间杀死两名官吏和十五位伯克。当地回回马隆、马三保和从玉门来的杨春乘机煽动,烧了托和奈和阿尔巴特军台,与托乎提带领的队伍合了伙。他们的举动得到各族百姓的响应。已于前日攻陷库车城。农军拥戴加拉里丁家族的热西丁做了领袖。热西丁命令包尔汗(他的堂叔)和他的次子巴赫穆丁率队向拜城、阿克苏、叶尔羌、喀什噶尔进军。一路上百姓纷纷加入,声势越来越大。”
“我就担心南面出事,妥阿訇说,他有办法。虽说天下穆斯林是一家,可到他成了气候之日,就不一定听你的。弄不好,城门失火,还会殃及池鱼哩。唉,明明是坏消息嘛。”
“嗳,对满清朝廷确是坏消息,对将军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消息。听说都统不日出兵,趁他军营空虚,”白柱不往下说了。
索焕章经此一点,悟到了妙处,点头说:
“嗯,确是好消息。你去继续探听,看都统何日出兵?要确切的日子。”
白柱领了一锭赏银,急忙走了。
索焕章当即来到妥明住处。将白柱从满城探听到的消息传达了一遍。当说到南面起事声势越来越大时,他格外留心妥明的神色。
妥明尽管极力掩饰,也难免闪过一丝一瞬的惊恐。
其实,妥明对南面可能的干预,根本无把握协调,更谈不上平衡或遥控。只是在那次密室大谋划时,为了鼓舞士气,解除大伙的后顾之忧,才大言不惭搪塞、胡弄众骨干而已。如今,在他尚未起事之前,南面已敢为天下先动手了,而且拉起一支不可小视的队伍。
值得庆幸的是:那支队伍竟向西南开了去。
谁知将后呢,哪一天突然向东向东北呢?妥明想至此,那颗不安的心由不得怦怦怦紧跳起来,暗暗着急:
建清真王国的步伐得加快再加快呀!
妥明自那次密室决策之后,更加注意更加谨慎同索焕章的对话。不再向从前那样随意,无所不谈。他二人的共同大目标是建立清真王国。这早已和盘托出。至于具体策略和步骤,下一步,再下一步做什么,怎么做,由谁去做?他一般不轻易表露。
此刻,他表现出少有的亢奋。南面出事,是坏事。但乌鲁木齐都统若出兵平叛,那又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自那次大政方针定下来之后,他已期待许久了!终于等来了举事的契机。若退一万步,那都统若不出兵呢?为沉稳慎重起见,他极力克制那份亢奋之情,诚恳地询问:
“索将军,机会来了,依你之见呢?”
“都统出兵之日,便是你我动手之时。”
“好!英雄所见略同。那都统若不出兵呢?”
“肯定出。只是日期尚不得知。”
“为啥那么肯定?”
索焕章成竹在胸地说:
“其一,乌鲁木齐都统驻守要地的职责之一。其二,咱秘密串联起事的信息至今尚未传入官府和军营,满城都统一无所知,自然无后顾之忧,肯定出兵。当然,他若知道后院可能起火,则绝无出兵可能。”
“那好,就这样定了:待都统出兵之后,咱就举旗攻城。根据咱们的兵力,是满汉二城同时取呢?还是先取一城好呢?”
“自然是先取一城为好。要取得下,守得住,才好鼓舞士气。出兵平叛,肯定是绿营为主,满营为次。故而满城不一定空虚。”
“那好,咱先取迪化。里应外合稳妥。攻取乌鲁木齐的战事,索将军,全靠你啦!这是老早就定了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索焕章虽满口应承着,心里却十分发慌,仅靠自己的亲兵和近几个月发展起来的队伍,夺取迪化城,确有力不从心的难言之隐。更为担心的是,即使能拿下迪化,自己的势力竟不知要损耗多少!没了实力,那宏志雄图从何谈起?索焕章不得已道出畏葸不前的难处:
“先生,末将的手下做内应尚可,若内外兼顾,就难免力不从心,恐怕要误清真王国的大事。”
“那是那是。你做好内应,就已相当不错了,三个多营的兵力,也够难为你的。外围有附近几县的民勇支应。你就放心大胆地给它开膛破肚吧。”妥明口中说着,心里暗笑,你想保存实力的小算盘,能瞒得了我?仅内应的开膛破肚,就够你一呛。战局一开,你想保存实力,也由不得你了。
索焕章听了妥明的话,暗吃一惊,他怎会知道我新近扩充的兵力呢?为此,他更珍惜那有限的兵力,胸无成竹地冒出一句:“先生,到时节,即便绿营空虚,还是智取为好。如若都统点了索某的将,或调走我的兵马,那可咋办?”
妥明听了不由吸口冷气,半天尽想美事,把索焕章给官府当差一事竟给忽略了。果真那样,岂不釜底抽薪了吗?你若不服从调度,岂不引起军营上司的疑心!是该智取,不该尽想索将军存私心保实力的一面。于是虚心地讨教:
“那该如何智取呢?”
“那——”索焕章也一下给难住了。
“首先要把你保住,得动点心思,送份重礼。”
“那是那是。”索焕章对妥明的器重一时感激不已,坦诚地问:“那其次呢?”
“其次么——”妥明一手持髯,一手端起茶碗沉思。良久才说:“先人教的:打蛇先打头,擒贼先擒王呀!”
“是呀!若能把绿营提督给拾掇了,那自然是上上策,算得上智取了。”索焕章兴奋地一吐为快。
“那就打他的主意,多动动脑子,咋个引他上钩?”妥明此时已主动冲破了原定的交流防线,彼此之间一时不存在鸿沟和隔阂似的,都进入深思熟虑的境地。
索焕章默默无语。
“请他赴宴?”妥明试探性地献出一计。
“不成不成。”索焕章摇头摆手后,讲出一番道理:“那仅次于都统的提督,根本不把参将放在眼里,请不动。吃请,十有九不到。那样怕要误大事。”
妥明为难而随和地问:
“那他就概不接受属下的邀请?!”
“那倒也不是。部下娶亲的宴会,他大都参加,喜好看看新娘子俊不俊,好喝新娘子敬的喜酒,常常顺势摸摸新娘子的俊脸蛋,捏弄一下嫩手手啥的。”
“那好啊!索将军,你不是老早就想娶小吗,咱借此良机,一举两得,不更好吗?”
索焕章不禁又是一惊,娶小的事,他从未向外人提及过,妥明怎么得知?肯定是女人气不顺时提起过。这还得了!有多少事、多少话她是知晓的,尤其和妥明的利害关系。咳,这女人迟早要坏大事。如果此时娶小,岂不更惹恼女人,捅出乱子么?索焕章经过一番利弊权衡,决定舍疼割爱,不做只图一时欢快的蠢事。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
“谢谢先生的美意,家有贤妻,不敢妄想。”
“那就假托成亲,铺张铺张,造出声势去,照样请他来,不行吗?”
“行是行。只是一造声势,我那女人跳将起来,怕要坏事的。先生,这种事,非常非常机密,除你我,不得有第三个知道。否则,夜长梦多,难保不出漏子。谁知都统何日出兵?”
妥明如愿以偿地笑了,说:
“索将军的顾虑不无道理。不过你放心,到时节,叫兰儿和她妈陪夫人出去散散心,避开就是。”
妥明送走索焕章之后,好一阵会心得意的笑,笑够了,手捧盖碗茶,轻飘飘地来到卧室。女人见了,好奇地瞅着问:“多少日子没见个晴天。今日咋冒出个红艳艳的好太阳?”
“你不是想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么,机会来了!”
“啥时节?”女人兴奋地追问。
“到时节再告诉你。嘴给我严实些。”
“看你神神道道的,不识你做了大阿訇。若再做了清真王,那还了得!”女人放下手中的女红,跟在丈夫身后,亲热得不得了。
索焕章烦躁不安地翻箱倒柜,搜来寻去,家里已没什么贵重东西可以敬奉提督大人。女人不明其意,三番两次地询问索焕章,不是被他碰一钉子,便是瞪着白眼不吭气。
都统平瑞决定出兵平叛。只是具体日期尚未确定,因为要增征早征粮草,不是出口成章一朝一夕的事,需有一个过程。但调拨的绿营兵力已有定数,索焕章亲兵中有几十名要随部出征。他自己也在征调的名单内。为了不失良机建立清真王国,他罄其所有,仍不能打动提督的心。
对此,妥明一筹莫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若调走了索焕章,他的里应外合就会泡汤,他的清真王国只会成为梦想。
索焕章万般无奈地从绿营大帐走出来,他已无法改变出征南疆的定局了。谁知何时出发,只听一声令下。他好不甘心,好生空虚,好生苦恼。此去征战,生还有望无望,尚不可知。且莫说清真王国建立之事。
“唉,人生果真如梦!”失意至极,叹息之余,他却双目一亮,猛然想到那山西小巷深处的黑色拱门中去。那里有足以慰藉他心灵得以安宁得以暂时满足的尤物。出征前不去销魂,岂不可惜!
索焕章金屋藏娇好几年了。本可趁邀请提督之机,把她明媒正娶了回去。可…一想起烦心事,更觉得那尤物是无可挑剔的宝贝,便匆匆赶了过去。
一连几天,没好消息传来,索焕章南征已成定局。妥明虽庆幸从此无羁绊之苦,无砧板之险,却又失落得异常烦躁,异常颓丧,颓丧得胜过断水绝粮。即使在烟墩兰儿昏死过去,他也没绝望过。因为眼前出现了救星!他们终于得到双杏母子善意而慷慨的的救济。
并由此得以活脱脱地出现在索焕章的营房门口。以至有了即将登上清真王宝座的今日!
而如今,他的救星在哪儿?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索焕章是三个桩中最最紧要的桩,是三个帮手中最最有力的帮手。
现如今他离不开索焕章,他还没走到要摆脱索焕章的时候,还没到达必须摆脱他的那地步。
三年来,他被索焕章供养着,无忧无虑地传经布道。在索焕章这把保护伞下,他已张起了翅膀,并能呼风唤雨了。他虽已改变了当年要乜贴求施舍的困境,高高在上,做起了大阿訇,可若不是索焕章抬举他,为他抬轿子吹喇叭,有多少比他高明的阿訇终生得不到这个显耀的位置,更不敢奢望称王称霸的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