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住过一次医院,是在妇科病房。那在我是难得的一次休养般的经历,我没有大病的恐惧和痛苦,有的却是东张西望的闲暇,而同病房的其他人都是来做引产手术的。突然和几个素昧平生正经历着特殊时期的陌生女人朝夕生活在一起,感觉很新奇。
一开始我就对古丽很有兴趣。也许是因为她的民族,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她完全是个白种人。据说新疆的塔吉克民族是纯种的雅利安人,希特勒曾打算派200个美女到塔吉克人居住的帕米尔高原上来采种,以优化德国人种。可古丽是哈萨克人,居然也生得这么白种。
每天晚上脱衣服时,我们其他的几个人就盯住了她那从没晒过太阳的腿看个眼花,嘴里轮番说:“天哪,白成这样!”起初,她害羞了,立刻盖起来,说:“不看,不看。”后来大家渐渐熟了些,她也知道我们羡慕着她,就不再遮了,反以她的白为荣。太应该了,看她那双形状精巧的脚,洁白晶莹得活像是和田羊脂玉雕,美极了。
古丽的脸在哈萨克人里是上好的,眉清目秀,鼻挺嘴俏,只是这些都不是一眼能感觉出的,她是耐看而不惹眼的那种,一眼看到的只是她两颊的大红。这是游牧民族的特征,因为不是青春的红润,反而毁了她的美丽。
平时她都很正常,只是医生一来查房,她立刻将眼睛投向虚无,脸上露出一种麻木而驯良的表情。我感觉,她对医生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和下意识的对抗,装着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医生说了半天,见她不反应,问:“你不懂汉话?”她立刻果断地点头。我笑了,她到底是天真幼稚的,不会撒谎。可她总装着会,结果终于给医生痛骂了一次。
那天,医生拿了引产条子给他,让她找男方签字。她照例装听不懂,可却一把抢过条子急切地读,医生怒道:“你汉字都认得,怎么汉话倒听不懂,装什么蒜呢!”
我发现古丽的汉语水平是随着她的情绪发生变化的。有时木讷,话就说不顺,有时竟流利得很。一次,她夹了体温计就忘了,等护士来拿,只在床上找到了碎的。护士要她赔钱。她把眼睛瞪大着轮流看我们,似在诉说自己的无辜和委屈。直到明白非赔不可,才换了蛮横的目光开始拿钱。护士刚走,她破口道:“妈了个屁,我×××的!”我惊呼:“古丽,你汉话说不好,骂人的话倒是一流呢。”她不响了,捏着个碎体温计发了一下午的呆。
探望古丽的男友是个维吾尔小伙子,肤色黑得像个北非人,掌心是粉嘟嘟的浅色,脸色沉静。他人很安静温柔,每次来都斜靠在古丽的身边轻声细语。这时的古丽便像个恬淡的贵妇,一无所求的样子。
一天我问她:“为什么不和他结婚?他待你好。”
她摇摇头。
“他也不想跟你结婚吗?”
“他说结婚,娃娃要,我不行。”
我倒佩服起她来了,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把谱儿摆得那么高。不因为腹中的一个不速之客就稀里糊涂地把一生付出,不软弱,不悲观,不顾影自怜,也不过分地责备男友。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好像从来都比传统深厚的汉民族要开明得多,自然得多,心里受到的伤害也少得多。这得感谢:他们的头顶上一向都是蓝天云朵,而不是孔夫子呀、道德经啦。
古丽有一次突然说:“我的对象有呢,是汉族。”
说的时候,脸上飞起一大片红。看来那人才真正在她心里。
“古丽,”我惊讶道,“你不好,你汉族对象一个,维族对象一个,是不是还有一个哈族的?”
她急了:“没有,没有,就一个。”
“可是现在他不会高兴了。”
她的眼圈都红了:“不会的,不给他知道。”
此时的古丽完全是个痴情而又敏感的恋人。谁又能说她是不忠实的呢?
那天,古丽和同房姓胡的个体户一起打了催产针,她俩卧在床上等待那最后的一刻。据说是用一根7寸长的巨针刺进小腹,穿过子宫把药物注射到胚胎内,致其死,使脱落,这一针谓之催产。
住医院的时候我总在看书,姓胡的个体户有时也看,最年轻的19岁小姑娘好像也忘了要上产床的恐惧,不断地看言情小说,一天一本,迷得连话都不说。只有古丽什么都不读,她在床上撑颐侧卧,线条起伏,像埃及艳后一样。她会突然欷歔:“喔呦,你看得太快了,眼睛这样,这样。”她用手从左到右地比画,还问我:“你天天看了,头不疼吗?”
“你天天不看,头不疼吗?”我反问她。
那段时间就是这样,我天天看书,她天天看我。我们都窥到了彼此日常的状态。
有一次古丽和男友看完电影回来。我问她是什么电影,她用手做个端枪的架势,嘴里“噼气——孔”乱扫一气。我知道可能是枪战片。古丽像个与现世隔膜的草原牧民,用手语和象声词表达这些。其实古丽们早已经不是牧民,而是牧民的城市后裔。他们的身体陷在城市的旋涡里,心还留在草原上游荡流连,目光更习惯接受自然界中固有的事物。但无论如何,游牧民族正心甘情愿地向现代生活过渡。
我编辑出版过一套《羊皮鼓译丛》,是几位新疆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集,其中有一本的作者是哈萨克作家,叫朱玛拜·比拉勒,很好听的名字,像经典作家,让人联想到海明威·欧内斯特、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大师的名字。他小说集中有一篇的题目就叫《再见吧,你这个倒霉的祖传业》,表达了他对牧民在绿色绝迹的荒漠上挣扎度日的绝望和希望儿孙们摆脱它有新活法的愿望。有个情节动人心魄,在我脑海里久久不去:主人公在冬天的老风口与肆虐的风雪黄沙遭遇,他想快些回家,马儿的屁股却总是偏离出道路,“他顶着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弯下头,看清了马的脸,眼前的情景竟让他瞠目结舌。原来粘在马眼睛里的并不是什么沙子,而是一大块黄色的冰。那冰几乎成了一个大疙瘩,死死地堵在它的眼睛上。可怜它,不仅要听主人的催促拼命地往前赶,还要想法用膝盖蹭掉那两块冰疙瘩。”
看过很多人写马,没有比这更惊心感人的了。我努力克制着要涌出来的眼泪。马的可爱和坚忍,被作家如此入微地观察到了。
我对这篇小说的意思拿不准,怕它违背了大多数的哈萨克人,伤了牧民的心,就拿着它去我们出版社哈文编辑部讨教。编辑部主任看过后,简洁地说:“他说得对。”后来我知道,朱玛拜不仅是他们最好的作家,还是百姓的代言人,受着人民虔诚的崇拜。在他们的群体中当作家不仅光荣,甚至崇高,这个族群还保有着一百倍的天真和热爱呢。多么幸运!每年社里讨论年度选题,维、哈文种的纯文学题目总要占到他们选题的60%,他们的人民和读者还保持着古典的趣味和爱好,对文学还存有着不可抗拒的本能的需要。
可古丽从来不看书。那些用她的母语写出的世世代代的故事都卖给谁了?
那天一清早起来,看见古丽和胡个体的床都空着。
这些人打了针怎么还敢乱跑?
我跑出去找,只见古丽蜷在走廊的椅子上呻吟:“安拉——呀,安拉——呀……”一声又一声,像喘息。
“怎么不躺在床上?”我拉她。
“啊啊,啊,吵醒了,你们会骂妈了个屁的古丽……”
“不会的,不会骂的。”
我心里挺感动,都疼成这样了,还怕我们睡不好。就是一夜不睡,和她比也还是舒服一百倍。
第二天,我为古丽买了红糖。等我再从家里回到医院,她们说她已经出院了。
我的枕头上放着一面亮闪闪的小镜子,那是古丽每日照着梳眉毛用的。她不打招呼送给我这个,我既没向她说谢谢,又没跟她道再见。
这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