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从芨芨滩那边走来那阵,王顺、布袋这伙人正圪蹴在土圈墙下面晒太阳。才过清明,从大草甸那边刮过来的风有点冷。他们一满袖着手,像猫一样蜷着身子眯缝眼。他们懒得下地做活了,就这么晒太阳。
他们听见有人吼山曲儿呢,就都懒洋洋地睁开一点眼缝,就模模糊糊看见走远路的延寿。他在天空底下大步流星地走,昂着脑袋,朝云空边走边吼哩。
薛仁贵征东没征西
不知道杨满堂反的
我心里没有丢你的意
咋知道你丢下我的……
他们听着就有些亢奋起来,便一齐竖起脑袋,像羊一样望那人。
“过来歇一歇呵老弟!有凉茶莫合烟哩!”
王顺朝那人喊一声,露出两排友好的黄牙齿。
延寿在路口那儿犹豫一下,就走过来了。他肩上斜挎个烂铺盖卷儿,锅碗瓢盆在身后叮当乱响。他长得英眉俊气,笑得很可人。他在王顺身边圪蹴下,王顺就吩咐蚕豆给倒茶,毛眼儿给他递了一大海碗茶水,又解开馍兜子,给延寿一只大杂面馍。
延寿一口气喝完大海碗茶,朝毛眼儿几个女人笑了笑。他往嘴里塞馍的时候,对王顺说,他是从沙州那边过来的,想寻个好点的去处,就一路寻了来。现在他往西甸去,听景化的老乡说,西甸不错,地肥水美,还出金子玉石哩。
王顺朝天上喷口烟,他看延寿嚼馍嚼得挺香甜,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女人们也看延寿,看他的俊模俊样,看得有些肆无忌惮。布袋看了一阵延寿,就盯住毛眼儿,眼光像两只锥子。但毛眼儿目不转睛只顾看外乡人,布袋就越盯越是愤怒,他真想把毛眼儿那对骚眼睛挖出来,当尿泡一样踩。
“你山曲子唱得不错,比马癫子马相公唱得还好,我就爱听个戏文山曲子,我不奉承你,你真是唱得不错!我们这里的人都爱听个戏文山曲子……”王顺说。
“我胡乱吼哩!”
“不是胡吼,你不是胡吼,你是个唱家,你吼得入耳,吼得有板有眼。”
毛眼儿说:“他能吼,就让他再吼一曲么,大伙儿都想听他再吼一曲哩!”
延寿一抹嘴,亮闪闪地望一眼女人,对王顺说:“那我就献个丑,再吼一段,多谢乡亲们茶饭款待!”
他说着就站起来,扔了烟腚,给众人打个媚眼,学了一段娘娘腔。
阳山麦子阴山荞
你是蜜蜂采新巢
蜜蜂采下新巢了
旧巢门上不来了
我家门前一树槐
手扳槐树望你来
等你三年不来了
平川望成石崖了
延寿唱毕,朝王顺和众人拱拱手,说:“献丑献丑,天不早了,我赶路去呀!”
王顺拉住他,说:“我说,西甸你不要去了,哪有个球的金子玉石!你就留我们芳甸吧,这就是我想给你说的话,我诚心实意留你,你这人金贵,不是谁都能留,你我实心想留,日子过得凄惶了,你这样的人就显得金贵!”
众人一齐附和,毛眼儿和蚕豆跟着起哄,脸红红的像红柳花。
王顺说:“癫子老汉刚死了,房子空着,你要乐意,现在就跟我进村,我诚心实意留你,西甸还远得很,那鬼地方去不得!”
延寿当然乐意。他朝女人们眨眨眼,笑了笑,就跟着王顺往村子里走。
布袋望着延寿跟王顺走远了,往土墙上使劲啐了一口浓痰。
“我饿了!馍呢?我日你妈我的馍呢?”
他让自己吼得威声武气。毛眼儿轻蔑地剜了他一眼,把馍兜子扔过来。
“贱贷!骚贷!”
布袋气急败坏。他掩饰不住。他让自己圪蹴下,双手抖着往嘴里塞馍,馍渣像墙皮一样往下掉。
“心里不豁爽!”蚕豆给毛眼儿挤眼睛,“你让他心里不豁爽了!”
“我没有让他不豁爽,我不知道他为啥就不豁爽了。”毛眼儿笑了笑。她的心飞进村子里去了。她不在乎男人豁爽不豁爽。
“贱贷!贱贱……骚骚……贷!”
布袋涨红了脸。向着天空鸡啄米一样撞自己的脑袋,他一生气就这样。
延寿就住在癫子老汉的马号房里。
延寿白天去翻种相公老汉那点地,晚上就在马号房里给人们吼山曲儿唱戏文。老汉留了把胡琴,延寿会锯,边锯边唱。他会唱秦腔、花儿、莲花落、武都、康县、礼县山曲儿也会,还会说古,封神榜、瓦岗寨、刘关张、窦尔敦,他让人听得如醉如痴。
延寿盘腿坐在土炕中央说、唱,绘声绘色,抑扬顿挫。一屋人影影幢幢,痴痴的如同泥胎。他讲到要紧处,就打住。第二天晚上人们就又来,还不空手,咸菜、油泼辣子、锅盔、蒸馍……戏及故事不能白听,延寿是个光棍呢。
布袋也来听。他忍不住要来听。驴日的说书说得太好了!
他给延寿带了捆老烟叶。他看见毛眼儿的骚样,就往烟叶上啐了一口,还把烟叶往屁眼上对了一下。他觉得这样心里顺畅了一些。
布袋把自己藏在靠门的旮旯里,油灯光照不到他,他竖起耳朵听延寿说唱,努力不看自己的婆娘,看一眼,他就十分生气。他的婆娘目不转睛看延寿呢,她跟延寿面对面,她用眼睛勾延寿,她朝他笑。她希望延寿也看她。延寿一看她,她就美得像吃了蜜,脸灿烂得像朵桃花。
布袋往家走的时候骂自己的婆娘,他追着她骂。
“骚孔雀一样!你一见他就想开屏哩!”
毛眼儿不想理他。她知道他气不顺。
“你又不豁爽了,”她说:“你何必给自己找不豁爽呢?我不过想听听戏文,我跟人家又没弄出个甚……”
“你敢跟他有个甚?你还想跟他有个甚哩!”布袋捏紧了拳头,两眼瞪得像对铜铃。
“我不敢,我有多好一个男人哩!”
“他只配闻我的屁眼儿,他球毛不是!”
“你能,天底下就你最能!”
“一个贼盲道,驴日的他还收礼哩!”
“你自己要送人家烟叶,你又说这话!”
“我让他闻我的屁眼儿!他只配闻我的屁眼儿!”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就会弄这事,你不是个男人!”
他们每回都吵得很不愉快。往炕上躺下,布袋就有些后悔。他想扳毛眼儿的屁股,摸她的羔羔,他想好好骑一骑她。但女人坚决不让他得逞。女人有自己的心事要想。她想如果扳她的是延寿,她就会像朵莲花一样,把整个身子都给他打开。
这是个阴天。
一大早,布袋把猪圈里的小母猪吆赶上驴车,然后把猪扳倒,用麻绳捆紧。他要去趟西凉户,给猪配种。这事不能再拖了。他望望天,凉凉地有几点雨飘过来。这天正好赶路。
毛眼儿望见布袋变得越来越小,草海最后淹没了他。她就让自己笑了笑。她让自己站在镜子跟前,她觉得镜子里的女人太亏枉了。
她给延寿包了5个油盒子,拢了拢自己的乌黑头发,袅袅地往马厩走。延寿在棚圈里,正给车户王德的枣骝马钉马掌。他看见毛眼儿好像有点意外,咧嘴笑开两排白齿。王德在马屁股后面也笑了一下,笑得有点怪。
王德牵马出棚的时候,又那么笑了一下。
毛眼儿觉得不能不说话了,就说:“我家里有只芦花公鸡,我来请你帮我劁鸡,延寿你有空么?”
她冲着王德的脑勺说。
延寿大口吃着她的油盒子,炯炯地盯着她的胸脯。
“你该把鸡抓来,你让布袋抓么……”
“我抓不住它,那鸡凶得很,布袋去西凉户了,正在路上走哩……”她说,她瞟了延寿一眼,脸就红了,红得像块绸布。
延寿停住了咀嚼,忽然笑了起来,“哦嗬……哦嗬!那我们走,我带上劁鸡家什!”
延寿让女人先走,他跟在后面。他望着女人的细腰,像柳枝一样摆动,风从草海上荡过来,满世界都是好闻的草稞味儿。
延寿把那只大芦花公鸡夹在榆木板子上,然后给鸡扣了几道扣。他的劁刀十分锋利。他在鸡腿根那儿挤了几下,劁刀准确地扎下去,很快就挑出两粒芸豆一样的东西。
“从今往后,它成鸡相公了!”
他笑起来,挥手划了一个弧,那两粒肉豆像玻璃弹子闪闪地滚了几下,落在猫食盆边的草窠里。
毛眼儿给他端来一盆水,让他净手。延寿从她的领口那儿往里看,那里面是一条很深的沟。他好像想都没有想一下,就让自己的手伸了进去。
事情开始得就这么简单。他把女人抱起来,一脚踢开房门,径直闯进里屋。他们一起做了那事,做得淋漓尽致,肆无忌惮。
“你的盒子味道不错!”
延寿涎着脸子说。他抚挲了一下女人白绸一样的腰身,他想他该走了。他吹了一声口哨,扭身看见窗口有个人影,吓得全身缩了起来。
他看见蚕豆快快地往院门走。
“是蚕豆,她把咱们的窗根听美了。”
女人一脸潮红,她光身子堆在炕上,像堆棉花。
“听了听去。”女人说。
“该把院门闩上的,真忘乎所以了!”
他说完就走了。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大草滩明一块,暗一块,满鼻子都是百草万物的香味。延寿的心情很好,他看见蚕豆在前面走,止不住吼了一段。
月亮上来一张弓
你把野花别当真
手帕丢在河心里
迟迟早早一场空
蚕豆回头朝他笑了一下。
蚕豆一笑让他心里一激灵,他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人。他让自己快走几步。
“蚕豆你跟我走,跟我去马号!”
“凭甚我要跟你去哩!凭甚哩?”蚕豆的样子像是跟他撒娇。
“你把窗根听了,就凭这,听了不能白听!”
“我找毛眼儿借红曲香豆子蒸馍呢,院门大开着,我咋知道你们……”
“你撞上了更不能放过你,我得让你把嘴闭上!”
“我满世界宣扬,让人们都知道你们弄的好事!”她笑着说,“太骚声浪气了,你们……”
“我让你也骚声浪气一回!”
延寿嬉皮笑脸说。他明白女人们的心思。蚕豆不由自主,像鬼牵着一样跟他走。
“真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他让人舒坦得不想活了。”蚕豆后来跟毛眼儿这么说。她们忍不住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