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个黄月亮,满世界都是蛐蛐儿的叫声,它们躲在草窠里,墙缝里叫,尖锐得刺耳,像磨石刮镰那种声音。布袋的心情不太好,他刚听了延寿的“枪挑小梁王”,可心情还是不太好。他站在马号大院门口,他想跟人说说话。人们黑幢幢鬼影一样从面前走过去,他瞪圆了眼看。终于等到了咬劲,咬劲的样子更像个鬼。
“我把毛眼儿捶了。”他说,“我不让她到马号来,她非要来,我就捶她!”
“我也是,我不捶她,我拧蚕豆的大腿,大腿里侧的肉嫩,我一拧她就承认了,她说我不是个男人……日他的她跟我说这话!”
“毛眼儿也这么说我,她羞臊我哩!”
“男人们最怕这么羞臊,谁也受不了这么羞臊!”
“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不能连个响声都没有!”布袋说。
他朝天上望一眼。他不想看咬劲的熊样。咬劲的样子非常猥琐,像只蛤蟆。
“我猜不透女人,永辈子猜不透,她们到底想要个甚呢?”
咬劲好像想哭,他嗓口干燥得冒烟,就使劲咽唾沫,“她们都说延寿好,延寿把她们的心都弄花了……”
“他延寿驴日的有甚哩,他驴日的不就是会唱个戏文说个古么?他以为他是个甚?他以为他是个皇上哩!”布袋鄙夷地说。
“女人的心思真摸不透,她们都想要……要那些影子一样的东西……”
“你说的个深奥!”布袋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飘出来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连朝贵,五庚的媳妇,还有玲子,黄花闺女哩,看延寿的眼神都不对头,女人呢,世上的女人!”
咬劲看不清布袋在嗑牙,他让自己叹了口气。他听见蛐蛐和蝈蝈铺天盖地地叫,大草滩的微风像打摆子一样忽凉忽热。
“这事情不能就这么完!驴日的太张狂了!”
布袋说。他好像费劲想了一会儿。
“那你说咋办呢?”咬劲说,他又咽了一下,“这事是想不得,自家的女人,平白无故就让人睡了……这事不能细想!真是不能想!”
布袋的牙嗑得很厉害。他让自己不要嗑,可就是止不住。咬劲感到奇怪,眼睛像黑窟窿一样盯着他看,幽幽地发亮,像猫眼。
“你嗑牙哩!你身上发冷么布袋?”
“我不冷!我啃延寿的骨头吸他的骨髓呢!”布袋忽然觉得自己不嗑了。
“我让他娃等着,有他高兴的那天哩!”
他说。他觉得有股浊气从喉咙那儿往外蹿,蹿得他非常痛快。
延寿和王顺坐一起喝酒。
全村就只有韩有禄这家杂货铺。卖坛子酒,还有卤煮的牛羊猪下水和头蹄肉。
这回是王顺请延寿喝。延寿在有禄杂货铺请过王顺几回。他没有想到王顺会请他喝酒。杂货铺边上是几畦茄豆瓜菜,蜂飞蝶舞,草海一片灰绿,庄稼地黄了,黄在草海里面,明明灿灿,远处有些雪山,亮得像水晶。延寿跟王顺坐在粗木凳子上,他觉得挺惬意。
“喝!延寿你喝,你好好喝!”王顺说。
“无缘无故的你请喝酒?”
延寿端起酒碗。王顺把酒碗朝空中举一下,牙齿跟碗碰出一声脆响。
“喝么喝么!喝了咱哥俩好说话么!”
王顺催延寿,一边往自己嘴里塞进去一块牛肝。
“我知道你有说的,你说么!”
“先喝了这碗再说。”王顺说。
延寿干了酒碗,抹一把嘴,“你要说个甚哩?现在你说么!”
王顺的眼有些红。他一喝酒眼就红,像吃了死人肉一样。
“你遭人嫉恨了,兄弟。”王顺说。
他往延寿的酒碗里添酒。
“你说的是布袋吧?”延寿笑了起来。
“你犯了众怒了,我给你提个醒。”
“就那两个熊人?”
王顺皱紧了眉头,他对谁不满就皱眉头。
“你不要当耳旁风,我是为你着想哩!色字头上一把刀,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送到嘴边的肉有不吃的么?我又不是和尚,和尚还吃个鱼虾哩……”延寿说。
“我是为你好,众怒难犯,不管谁勾引谁,总之你遭人嫉恨了!”王顺继续说。
“嫉恨就嫉恨。”延寿不当回事。
“人家要劁了你!你不知道,我知道,我都闻见血腥气了,我替你担忧哩!”
延寿仰起脸像马一样大笑,他给自己又灌了半碗酒。
“那手艺只有我会弄!那是我的绝活!”他说。他看见王顺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皱得像个土丘丘。
“你还是不当回事儿。”
“我只是觉得好笑,太好笑了!”
“有你笑不起来的时候,我不是给你危言耸听,你得走了,我舍不得你走,延寿,你去西甸吧,横竖你原本也是要去西甸,我是为你着想,我拦不住那些人。”王顺愁眉苦脸地说。
“你让我走,你说让我走?”延寿瞪圆了眼,他显得有些吃惊。
“舍不得你走哩,哥哥我舍不得你走哩,你会那么多的戏文故事……你走了,就跟掏了我心肝花花一样……”
延寿让自己笑了一下。他看着王顺很伤心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一下。
“我不走!我不想满世界跑了,我就喜欢呆在这儿!”
王顺知道他的酒白喝了。
“那你也得收敛着些,世上没有白做的事情,世上的事情都有个因果报应哩……”王顺说。他又让自己叹口气。
“我听你的,收敛着些就收敛着些!”延寿笑着说。
他们又添了两壶酒,喝得天昏地暗。后来,他们摇摇晃晃各走各的路。延寿在路边朝一堆骆驼蓬撒了泡尿,一泡长尿,尿势猛烈,打得草铃铛纷纷坠地。收拾了裤裆,他扯起嗓子朝野地里吼。
想哩想哩实想哩
想的眼泪常淌哩
肠子想成丝线了
心颗想成豆瓣了
延寿扯眉吊眼地只顾吼,他模模糊糊看见毛眼儿向他招手哩,他以为喝多了眼睛看花了,就揉了揉眼。他看清楚是毛眼儿。
他忘了跟王顺说的话,收敛收敛。人这时候想不了那么多。他被酒和女人弄得神魂颠倒。他看见女人站在苞米地的缝隙里,笑得很灿烂。他走了过去,由不得自己。
青纱帐密密匝匝,太阳像个火炉,四野里汹涌着庄稼和女人的热气。女人这时已经脱了汗衫,丰美地迎着他。谁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呢?
延寿收净麦场,就去了趟景化。他给景化的沙洲老乡送了点草菇和花豆。然后逛景化街,吃了油坊旁边的楼楼馆子,听了一回曲子戏“李彦贵卖水”。在城关的车马店宿了一夜,第二天往回走,五十里平川路,他消消停停走,天蓝得像玻璃,他心情很好,人活世上,有时候会觉得活着真好。
韩湘子出家的终南山
怀抱的渔鼓儿简板……
他让自己吼了两句,他看见了朝贵就停住了不吼了。朝贵站在路边一个岌岌墩旁边,探头探脑望他。他觉得有点奇怪,他没有想到会遇见朝贵。
“朝贵你做甚哩?”他问。
朝贵的尖脸上蒙了一层灰,他说话有点结巴,“打了两只黄羊,三棵树那边,我拖不动,我……等你哩,我看见你来了,就等你……”
“帮忙可以,你得分我一条羊腿!”
他说,他看朝贵的样子很像只獾,就忍不住笑起来。
“两条羊腿都行!我还没有随过礼哩,光听你的戏文……”朝贵说,他眨眼眨得很厉害。
“今天晚夕我说常遇春征讨代州,你只管来听!”
他说,他往朝贵的窄肩上拍了一下。
他跟着獾一样的小矮人往树影子那边走。白碱地一踩一片白尘,一堆一堆的红柳、骆驼刺、刺藜挡着去路,田野里静得像个坟场。
走到一片空碱地上,他看见布袋、咬劲、五庚站在前面。他们后面是三棵沙枣树,枣子挂满枝头。他们站在金粉一样的阳光里,一满朝着他怪笑。
他的心紧抽了一下,他知道事情不好。
“做甚哩你们?你们想做甚哩?”
他强作镇定。他扭身往回看了一下。獾一样的朝贵正朝他眨巴眼睛。
他的脑袋就在回头的那阵挨了一棍,他往前栽了一下,几个人像狗争食一样猛扑过来,反剪了他的胳膊,朝贵像背口袋一样死死挽住他的脖子,这小矮子像钢筋一样有力,勒得他喘不过气。
“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这些熊人……”
他含混地吼,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布袋扔了棍子,从腰后拔出把弯刀。刀刃在阳光下刺目地闪了几下亮。布袋用刀刃刮了刮大拇指,笑得毛骨悚然。
“告饶吧!你现在告饶,我想听你告饶哩!我们都想听你告饶哩!”
“杀了我!布袋有种的你杀了我!”
他不挣扎了。他知道挣扎没有用。
“我不杀你,我杀你做甚哩!杀了你谁给我们唱戏文说故事哩?”布袋笑着。
“我不告饶!就你们这几个熊人?”
他说。他得让自己强硬些。
“不告饶也行,我不在乎,但是我得做个绝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布袋笑得很开心。
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延寿,他踢了布袋一脚,布袋跳开了。他被勒拧得更紧了。
“杀了我!驴日的们,你们杀了我!”
他大声吼喊。这时候众人用麻绳捆牢了他。他的腿被按得动不了。
“杀了你要蹲大狱哩!我不想杀你,谁也没说过要杀你,我只想做个绝活!”
布袋说着,用刀子挑开了延寿的裤带。
他们都有些好奇,一齐盯住延寿的下身。他们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好像都有些羞愧。
“怪不得哩……”
村子里的人们听不到延寿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地方太背静了,离村子有几里地呢。
他们做了这事以后,把割下来的东西像马铃薯一样埋在碱土里。然后他们给延寿敷了早准备好的草药。他们轮流把延寿背回村,那时候人们还以为他喝醉了酒呢。
延寿在次年的春上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几年后车户王德到西海贩马,半路上遇见一个戏班子,那里面有个不男不女的人,像是延寿。王德不敢肯定是不是。人们记得的延寿还是原来那个延寿。
延寿走后,在他遭难的那片碱地上,长出了一棵树,是棵能遮阴凉的大树。布袋在那儿哭了好几回,哭得很伤心。他知道毛眼儿经常来看这树,蚕豆也来。延寿压根儿没有走,他成了女人们心目中的一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