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树搬张圆桌过来,又让谷盛搬来3把塑料椅子,安顿客人在榆木墩子旁边坐了,就问他们想吃点什么,同时报出一长串农家菜肴名目,两个女子就雀跃起来,叫着要吃嫩玉米、蕉蒿羊肉饺子。还要吃刚从地里摘的新鲜黄瓜和西红柿。
大分头笑着,拍拍两个女子的裸臂,对贵树说:“大鱼大肉吃腻味了,就来点新鲜稀罕的,除了她们说的那些,再拌些苜蓿尖、野荠菜,炖一只老母鸡,现在先上饮料,要冰凉的!”
贵树就上了几瓶库车产的波斯坦鲜杏汁,又打发谷盛赶紧回村,让家里准备蕉蒿饺子、蒸玉米,客人要吃的新鲜蔬菜,还有野菜,也得让家里准备,三岔口这个地方,是个碱窝子,长不出精致的东西,只能长恶草乱木,老康这个大厨,是个大盘师傅,专做鸡鸭鱼肉的,贵树就让老康把一只老母鸡捉来,让客人过目,然后让老康去宰杀,用文火慢炖。
鲜杏汁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客人喝过,觉得身上凉爽起来,剩了一瓶,大分头拿在手里掂了掂,看两个瞎子在马莲窝子那里圪蹴着,就随手扔过去,杏汁瓶子像个手榴弹,在瞎子面前的白碱泡子上炸开一团白烟。
大分头说:“喂喂,你们两个,会算命吗?”
年轻瞎子说:“对不起,我们不算命。”
大分头说:“我给你们饮料了呢,你们怎么不喝?”
年轻瞎子说:“我们不喝扔掉的东西。”
大分头就对两个女子笑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这两个瞎行者很有意思,我好心给他们解渴呢,他们居然不领我的情!”
女娃儿就笑道:“华哥你好没面子呵!”
大分头就仰起脸笑,点头说:“是呵是呵,我真是没面子,太没面子了!”
笑毕,敛起脸,说:“那你们到底会什么呵?我看你们背着乐器行头,是不是卖唱的呵?”
老瞎子就欠一下身子,说:“我们是苦命人,两眼一抹眼,四海云游,到处为家,就靠唱几支野曲子,给人逗乐解闷,换几个碎钱,糊口度日!”
华哥就来了兴致,说:“野曲子好呵!如今就是野东西吃香嘛,说说看,你们都会唱些什么曲子?”
老瞎子说:“无非就是些村歌俚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还可以唱几段秦腔、郿酃戏、小曲子,李彦贵卖水之类,都土得掉渣,又不合时宜,城里人不爱听,我们就只有跨州过府,选些荒僻地方走动,如今也只有穷乡僻壤,还有人愿听这些东西。”
华哥就摇头,说:“那也不见得,民间的东西,蛮有意思的,连老外都喜欢牛鼻鞋、土碗、剪纸、旧鞋拔子一类物事,越过时越土老帽越有兴趣,这也叫赶时髦,我们今天就赶一赶这个时髦!”
又转脸对两个女娃儿说:“你们说,想听什么野曲子?”
女娃儿想了想,说要听爱情方面的,要听情歌。
华哥就拍一下大腿,说:“那就唱情歌,要色一点的!”
两个女娃儿就抿起嘴笑,伸出小手,打他的胳膊。
华哥就抻一抻脸,对两个瞎子说:“那就先来段情歌,咱可有言在先呵,唱得不好不给钱,唱好了,把她们逗高兴了,我加倍给!”
老瞎子笑道:“唱得好不好,都为图个客官高兴,添愁添烦,我们还唱个什么?”
说着,两个瞎子就商议一下,挪过身子,到老榆树墩子边,站在几个客人面前。
老瞎子朗声说:“客人们坐好了,我们现在就给各位献唱了!先唱段河州花儿,请你们欣赏!”
话毕,老瞎子就咳几声,清清嗓子,然后仰起脸,唱起来:
阳山麦子阴山荞
你是蜜蜂采新巢
蜜蜂采下新巢了
旧巢门上不来了
小瞎子接着唱:
我家门前一树槐
手扳槐树望你来
等你三年不来了
平川望成石崖了
华哥不等瞎子再唱,打断说:“你们这是清唱嘛,渔鼓三弦怎么不用?”
老瞎子欠一欠身,堆笑说:“这是野曲,青天野地放开嗓喉唱的,不能用乐器,乐器是唱戏段子才用的,你们要的是野曲子,所以就清唱哩!”
华哥就问女娃儿:“你们觉得怎样?爱听不爱听?”
两个女娃儿就扭着身子,捂着耳朵,说:“什么呀!大男人家的学着个女人腔,难受死了!学阿宝又学得不像,不男不女的,不爱听不爱听!”
华哥就摊一摊手,说:“那就打住吧,不要唱了,不要唱了!”
两个瞎子就哑下来,怔在那里,这时有股风吹过来,太阳向西偏了,远处的灌木丛里有只五更鹚在叫,风把鱼塘的水腥气拂了过来,杂了满世界的艾蒿草的气味。两个卖唱者的脏脸很难看,他们呆呆站着,好像雷劈的树桩子,一动不动。
小瞎子后来先动了动身子,嘶哑着声说:“这么说,我们是白唱了?”
华哥说:“不是说好的吗,唱好了就给钱,唱得不好,分文不付!”
小瞎子冷笑一声,说:“不是我们唱得不好,是我们唱的这种野曲子,你们这种人根本就听不懂!”
华哥瞪起眼,涨红了脸,说:“看不出来,你这个要饭花子还很硬气呵!就不阴不阳的唱了几句,你还真想要赏钱呵!”
小瞎子又笑一声,说:“你不是要我们算命么,我就给你算一命,你这人为富不仁,也为富不长,迟早要遭报应的!”
华哥暴跳起来,抡了手掌,要冲上去掴那小瞎子耳光,被两个女娃儿拦住,说华哥是有身份的人,不必跟要饭花子一般见识。那炖鸡的大厨老康,也过来劝解,把瞎子们拉到鱼塘那边。正在这时,跑出树窝子迎谷盛的贵树,从老榆树那儿跑回来,对客人说吃食马上就到了,其实他只是在老榆树那儿往村子望了一眼,三岔口离村大约三里地,他看见谷盛出了村,就赶紧跑回来报信。
谷盛大约一刻钟后才到,手里拎着一个多层食盒,蕉蒿羊肉饺子、蒸玉米、凉拌野菜都装在里面,还提了一篮子新摘的黄瓜、西红柿,黄瓜还留着花巴儿,两个女娃儿哇噻哇噻地惊叹着,拥着华哥欢喜跳跃,华哥也就忘了适才的不愉快,和女娃儿一起上了桌子吃将起来。贵树问要不要上酒,华哥嘴里正进去一个热饺子,含糊着说现在不要,晚上吃鸡的时候一定要要。
客人吃喝的时候,谷盛对贵树说,他们的爹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呼噜打得像猪呼噜一样,叫不醒他,他就自作主张,在村口叫了两个过路的民工,答应给他们工钱,让他们赶天黑以前,把通鱼塘的窄路铺出来。话音未落,两个民工就到了,是一高一矮两个黑脸汉子,听了兄弟两个的吩咐,就埋头干起活来。
这时的风开始有了些凉意,日头也不那么毒了,从老康的厨房里,飘出一阵阵炖鸡的香味。那几个客人吃饱了,让兄弟两个赶紧收拾桌子,他们要打扑克。谷盛就把桌子收了,把吃剩的东西送到厨房,忽然想起了瞎子,就拿眼四处巡睃,问:“瞎子呢?瞎子哪儿去了?”
贵树就说:“刚才还在鱼塘边上呢嘛,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老康哑着声,说:“走了,不走你们管人家吃住么?”
兄弟两个就往远处望,望见了瞎子们正在旷野上走,越走越远,远处的天发紫发蓝,迷迷蒙蒙像烟一样,他们就往那蓝紫烟里走,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后来就完全融进了那远烟里。兄弟两个收了目光,觉得地上有个东西十分刺目,低头一看,是那只波斯坦杏汁瓶子,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
客人们的扑克直打到夕阳西下,老康早把老母鸡炖好,又做好几个配菜,交代给兄弟两个,自己先回村子去了。那两个过路民工,赶天断黑时也把活儿干完,拿了工钱,告辞走人。兄弟两个巴不得他们走开,他们把客人安排在小包房里,还在外面点了一堆薰蚊子的艾蒿草,小包房里有炕,有小炕桌,还有电视机、影碟机,可以放盗版碟子,他们故意在旁边放了几张黄碟,华哥上次来,就在这间小包房里放过黄碟,他跟女娃儿玩耍,喜欢这一手。兄弟两个把客人请进屋,就上酒菜,然后识趣地退出,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华哥和两个女娃儿拥作一团,吃吃喝喝,十分愉快,十分惬意。
他们喝酒,兄弟两个也喝,只要他们的爹韩如意不在,他们就非常快活。他们在水泥帐篷里喝。他们喝掉一瓶肖尔不拉克后,就猫起腰,像特务一样蹑手蹑脚,悄悄溜到小包房后面的灌木丛里,想看屋里的西洋景。他们在墙上挖了一个小孔,用一团马粪纸塞着,把纸团拿开,偷窥里面的情事,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现在他们憋住气往里看,看大分头已经光了上身,但女娃儿还没有光,他们还在吃喝,只是脸都很红,目光都有些迷离了。
兄弟两个觉得时机不到,精彩节目可能要到半夜,就又猫了腰回帐篷,继续喝酒,第二瓶酒喝到三分之二,又跑去侦察,但好景已经无法看到,华哥是个精明人,发现了那个洞,把灯熄灭了,在黑暗中做事,就是孙悟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兄弟两个就十分扫兴,再回水泥帐篷,喝个酩酊大醉。他们是给客人做警卫的,所以客人就很放心地在小包间里吃喝玩乐,一男二女闹了半夜,精疲力竭,后来睡了,睡得死沉。
韩如意第二天一早从村里来田园乐,想会一会过夜的客人,到了树窝子,喊了几声,没听到两个儿应声,就探头看帐篷,看两个儿烂醉如泥,横在地板上,抬脚踢都踢不醒。从水泥帐篷退出来,往小包房那边一望,见一个男子裸着身子在门口站着,只羞处盖了块塑料布,男子的脸色苍白,周身筛糠一般的抖,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心里一阵发毛,他想这就是昨天的客人了,就堆了笑迎上去。但这时客人咆哮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让他赔偿他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客人的样子十分狰狞,声嘶力竭,气急败坏。
韩如意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田园乐被人打劫了。
事情发生在下半夜,打劫的人干得从容不迫,把几顶帐篷里的电视机、音响,厨房里米面烟酒,统统搬空,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华哥,身上值钱点的东西,手机、劳力士手表都被摘了,女娃儿脖子上的金链子、耳环之类首饰,也在被掳之列,劫匪似乎不想留下淫乱好色的坏名声,对一丝不挂的女人美体秋毫无犯,但顺手牵羊地把这几位的所有衣服都带走了,让他们以裸体的形态等待营救,该劫匪的幽默由此也可见一斑。
劫匪走得也是从容不迫,因为有现成的奥迪车停在树下,下夜的三岔口老树窝子非常宁静,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
韩如意感到事态严重后,很快想到了报案。他用手机拨通了晗市公安局,讲述案情的时候他扭头看了一眼华哥,他的心情本来十分恶劣,但看了华哥的样子,差一点就让自己笑了起来。
华哥由于激动,忘了把住那块遮羞的塑料布,让自己彻底的一丝不挂了。
裸体并没有什么可笑,可笑的是华哥的那话儿,还吊着一个软塌塌的黄白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