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14岁的半大小子头颅硕大,与单薄倾斜的身子不成比例。一岁时的一场小儿麻痹症把他永远塑造成现在这模样,走起路来好像一只结扎不稳的风筝在错动,眼屎和鼻涕是其脸上永久的附属物。现在他躲藏在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努力克服着鼻涕抽动的声响,兴奋地在紧闭的窗子之间来回跳动,没有骨头的步伐迈得极其轻盈而且敏捷,活像一只断了一条腿的跳蚤。
他听着后院里咔嚓咔嚓的碎裂声,那块在后院里搁置了8年的榆树疙瘩在他爹的斧斫中呻吟着。门缝中他窥伺到的他娘的样子使他感到肆虐的快意,仿佛那不是他的娘,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34岁的丰满结实的陌生女人。现在这女人下垂着双手坐在炕沿上,两条紧绷绷的粗腿在炕沿下耷拉着,黄昏中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他须得仔细看才能看出那斧斫声在这张脸上引起的惊恐和不安。每一声斧斫声都要使她的眉头跳一下。她的脸朝着前院,眼睛瞪大着穿过窗子望着院门。要不了多久,那个男人就会从那门里闪进来,蹑手蹑脚地走进这屋。他熟悉这男人进这屋的所有动作和程序,尽管都是在黑暗中,他还是听出来了。以往的许多次,除了第一次,以后的许多次都是这样。
如果没有窥伺的第一次,也不会有以后的那许多次。
那一次也是在这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躺在他娘为他单独支起的这张木床上(他自小儿就尿床,至今还在尿)。月亮已经升上天,后院窗户上有几颗星。他数那些星,到底是9颗还是10颗总也数不清。天空幽蓝,深邃不见其底。白天在草窝里睡足了,现在他不想睡,就数那些星。门响了,接着就听到那男人的声音。
你男人不在,反正空房也是空着……
那男人说的是凉州话,六斤的爹也说的是这样的话。六斤的爹是凉州人,但这个人不是六斤的爹。娘好像在犹豫,他没听到娘应声。
你开通点,我不强勉谁,我跟别的女人也是这样,如今的人都开通了,你也该开通些……反正空房也是空着……
娘好像在黑暗中簌簌了一阵,好像笑了笑,好像轻声对那人说到他。他听到娘轻手轻脚地朝他的小杂物房走来,便闭紧了双眼,还打起了呼噜。娘在他床边站着,替他掖了掖被子,又站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且随手关上了中间的这扇门。
他听到了陌生的响动,跟爹和娘在炕上的响动全然不同。那男人像牛一样喘着气,娘好像挨了一刀一样地呻吟着,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快活。娘她很快活。
他把耳朵贴着门缝。在黑暗中,他感到两腿中间的小物件跳着竖立起来,且有一种撒尿似的舒服而痛快的感觉。
我给你留下50块钱,给那傻小子扯身衣服……我给你种个聪明的……
我不要你的钱,我不稀罕你的钱……
你男人挣的那点,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你真行……
男人没这个不行,男人这个不行就啥也不行……
男人跟男人是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镇上的那栋小楼起完,你就走么……
得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是个好女人,真是个好女人,走到天边地尽头,我也记着你……
你真行……真行……
娘呻唤得越快活越厉害了,那粗气也越喘越热烈越急速了……
他听到窗外的斧斫声也越来越猛烈急速了。这是那凉州贼的丧钟。驴日的凉州贼离死不远了!他快活地诅咒着。他须得蹬上窗下的那个木墩才能看见他爹的身影。他兴奋快捷地蹬了上去。夕阳的最后一片残霞落在镇子郊外的田野上,远处的原树、村庄和车马路全部都矇眬在一片黯淡的蓝色中。他看见爹马步站立挥动斧子的身影线条流畅、姿态英武优美,斧子锐利的钢刃在辉煌的残霞里一闪一闪,被愤怒砍斫的那榆木疙瘩在钢刃下伤痕累累,支离破碎。再等上一会儿,那凉州贼的脑袋瓜子也会变成这样。他满意地崇敬地窥望着爹的脸。爹的脸在挥动的斧柄后面也那么一闪一闪的。
那张脸没有表情,像块岩石。
爹就用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在他蹲在草窝里放牧家里的那几只羊时审问了他。其实用不着爹审问他也想说。他恨那凉州贼,那凉州贼往娘身上骑,骑在娘身上的时候还说他是傻小子,还说要种个聪明的那样的话。他也恨他娘,娘让那凉州贼骑在自己身上,还那么扯着嗓子呻唤。爹从南山回来的那天他就想对爹说。现在他全说了。他望着爹的脸,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眯着眼睛望着远处,有些忧郁地望着那看不到头的远处。
今天中午,爹又用这没有表情的脸审问了娘。娘应该跪下,应该哭,应该求饶。然而她没有。她承认了有那事,那凉州客来过7次。那凉州客是个包工头。爹的巴掌在她脸上清脆地响了7下。娘支着让他打,不哭也不哼。后来,爹就开始说话,说了很长但不多的话。娘只听着,一直闭着嘴。
爹最后说:你叫他来,不是孬种他就该来,我等着他……
娘犹豫着,不愿去。爹踢了她一脚。
娘去了。爹就开始磨那把斧子。
娘回来。爹还在磨那把斧子。
现在爹不磨了,斧子磨得寒光闪闪。爹在试那斧子。斧子把那榆木疙瘩当凉州贼的脑袋瓜子砍。凉州贼离死不远了。
斧斫声忽然停了。他已经跳下来又蹬了上去。爹累了。爹蹲在那里。爹拄着斧柄跪在那里大口喘着气,眉骨下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那榆木疙瘩。爹的脸上流着汗水。爹的嘴张开着。爹是累了。
这时候门突然咣当响了一下。他立即如触电似地从木墩上跳下,向那门缝扑过去,他看见娘如惊鹿般竖起身子,一道惊恐从脸上掠过,身子突然颤起来。那个杂孙来了!他心里欢呼一声,身子紧张兴奋得缩成一团。
脚步声响了,有些迟疑而且沉重。仔细听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脚步声,从不同的方向向屋里靠拢。在狭长的视野里,迷茫着薄冥的暮色,雾状的黄色尘埃中渐渐显出那男人的粗壮的轮廓,接着就出现了爹的宽阔的脊背,他看不见爹的脸,爹的脸朝着那家伙。
那家伙的脸在爹的肩头上出现了,是一张粗糙的长满胡髭的黑阔脸,没有光泽的粗硬头发上挂着泥巴点子和灰垢。他的眼睛微微眯缝着。眯缝着望着爹。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神情。这是他第一次在有亮光的情形下看这男人的模样。这个贼原来长着这样的黑阔脸和这样眯缝的双眼!他见了爹应当怕得发抖才对,这杂孙怎么不怕呢?
那颗粗壮的脏脑袋终于在爹的肩头上方停住了。他们面对面站着。一阵静寂。
我要不来,就对不住人了,所以我是得来。
那人咽了口唾沫,好像自言自语般低一下头对自己的胸口浅浅笑了笑。然后就扬起脑袋,严肃地望着另一个,简洁地说:
兄弟,你心里不豁爽,那就动手吧!
他的目光从门缝里飞快地寻找爹握斧子的手,他看见粗硬的褐色斧柄慢慢上升,爹的胳膊在弯曲,蛇一般地弯曲。离死不远了,他看见斧刃明亮地闪了一下。
只闪了那么一下,那斧子停在半空里,没有像砍榆木疙瘩那样落下去。
又是一阵静寂。那贼仍是眯缝眼,站着一动没动。
接着听到爹撕裂般吼了一声:
跪下去!磕7个响头,饶了你!
那男人没有跪,只摇摇头笑一笑,解开上衣前襟,手往旁边一扬,一叠东西重重地在小炕桌上响了一下。
那太让我难辛了,就用这个顶换吧!
那男人朝炕桌上摆了一下脑袋,好像有些困乏了似地笑了笑。
爹的脸朝着那方向迟疑地转过去,转过去就不动了。他看不见爹的脸。那叠东西很重。
又重重地响了一下,这回是斧子落地的声音。
那男人原站在那里,好像有些悲伤。他的眼睛仍然那么眯着,但谁也不望,就那么空空洞洞地挂在脸上。
那么,这事儿算了结了……
许久,他说了一句,很疲惫地说了一句。然后慢慢地转过身,走到门口,又停下,回过头:
我明天就走。这地方,今生今世不会来了……
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爹还在那里站着,望着小炕桌。
爹成了个模糊的黑影子,看不清脸了,像个鬼影。娘轻轻叹了口气,暗黑的影子动了动。接着灯就亮了。
他觉得腿站累了,摸着黑爬上床。他躺在那里,想着那男人正在路上走,他会走到哪里去呢?那个贼就那么说走就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了。他感到很没有意思。心里空空洞洞的,空得像个陶缸。四周真静,连蛐蛐也不叫。他觉得没意思,就抬望朝后院开的那扇窗子。还是那几颗星星,还是那片天。月亮好像出来了,不过不在窗户里。到底是几颗星呢?
他又开始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