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很结实,肩膀很宽,脸总显出有些凶恶的样子。而且,他的胡髭、眉毛、头发,乃至眼瞳及汗毛,都与众不同,是黄的。黄里还透点红,特别是在阳光强烈的时候,越显得黄、红,像琥珀那种颜色。
他的腿也长,像骡子的腿。所以,他去了趟别人都不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郎库山,在南疆。山都是些秃山,铁黑铁黑,不长树不长草,可是出金子。他在那儿苦了3个月,连金子毛也没捞上一根,就回来了。
跳下长途汽车,从过境公路往家走的20里荒滩路,他是步行。肩膀上搭着几十斤重的行李卷儿和锅碗瓢盆,一路叮当作响,他竟不觉得累。他从没有出过远门,这是破天荒头一回,现在回来了。荒滩很大,一片灰绿,空气里蒸腾着艾蒿草的怪香味儿,远处有顶哈萨克毡房,毡房上面挂着几朵云。五更鹚和阳雀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他走着觉得心里挺热乎,比起郎库山那鬼地方,这算什么荒滩呢!
走到马莲疙瘩那地方,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牵着一匹马。马的毛色被日头照得油光铮亮,像匹紫缎。马正在撒尿,那个人也在撒尿。那个人是个大块头,头发都灰白了,可大脸盘还红扑扑的。他的尿跟马的尿一样,也非常凶猛。他看见那人的尿在日光下银光闪闪,粗猛地砸在路边的白碱泡子上,溅起一片白粉。同时也就看见他夹在手指缝里的那件每个男人都有的东西。那东西果然非常壮硕。他同时也就想到李福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呵嗬,难怪哩,这样大的家伙……”
他想起了马玉莲,想起了李福,就那么飞快地想了一下,像电一样快。
马玉莲是六指李福的婆姨,当过几天妇女队长。那一年,在马号里铡草,他亲眼看见的。德胜铡着铡着不铡了,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往马玉莲胸口摸了一下。就那么摸了一下,也不说话,只朝马号里面的那间房子撇一撇嘴,挤挤眼。那个浪荡婆姨站起来,笑了笑,半个奶子从领口下露出来,粉白生生的。那天正好饲养员耿老二不在,到兽医站给马取药去了。他们就在耿老二的小火炕上做了那事。
他躲在一堆干苜蓿草垛后面,把他们干的事从头看到尾。至今他还记得那婆姨扭身子浪声浪气的样子,只要想起来身上就像过了电一样。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以后,他就看着李福有些可怜兮兮。那个家伙瘦得简直像根干柴,脸灰青,任啥时候看着都一副忍气吞声的倒霉样子。
那个人尿完了,躬一躬屁股。一边收拾裤裆,一边望着他。红扑扑的一张结实大脸,有很浓的两道扫帚眉,眼睛长得很威风,很有神,只是眼泡子太大,且有些耷拉,眼角的几道粗纹显示出岁月的不饶人。
这人就这么望着他,嘴角浮着一丝笑容。他总是喜欢这么望人,让你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朝你笑呢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笑。
他叫了一声,“德叔!”他心里高兴。德胜是他回家路上第一个见到的乡党,他就高兴,就叫得特别显出晚辈的亲热和恭敬。
“是你呵蛮堆!个驴日的你还舍得回来呵!”
前村长没有按时兴的已经普及到穷乡僻壤的礼性跟他握手,而是用手里的马缰绳在他胸脯上抽了一下。
“想家了,日他妈的想家想得要命!”
他说,咧着嘴笑,马缰绳抽得他痒痒的。
“想家了你连封信都不写?你家柳柳想你想得发疯,信都盼不到一封,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个鬼地方哪有发信的地方?我又不认得字,这你德叔又不是不知道!”
他乐于被德胜这样的人数落,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轮得上这样数落的。
“去了这样久,到底捞到些金子没有呵?”
牵马的人问。眼睛炯炯地把他全身巡睃了一遍,嘴角又浮出那么一丝莫测高深的笑。
“屁的金子。”
他说,忽然就有些沮丧。
“人多的像蚂蚁一样,都挤在一条破沟里,荒山秃岭,涮锅水比金子还贵哩!”
“你看你,当初我咋说你哩,你就是不听么!外路财真有那么好发的么?死了心也好么,吃一堑长一智嘛。”
忽然就觉得没有话了。就问:“德叔你这是上哪?”
“流星庄董和家老二娶亲,帖子发过来了,我去瞅一眼。”
那人扶鞍,踩镫,纵身一跃就跳上了鞍梁,缰绳一抖,那紫马便腾起圈儿来。马背上的人在空中晃动,威风凛凛如一横槊战将。
“天不早了,蛮堆你回!”
就抽了一下马屁股,那马便抖鬃扬蹄,跑了起来。马上的人着实威风。
“个驴日的!”
他望着那人那马,赞了一声。
四野里安静下来,天地寂寥,荒滩无涯,袅袅有片无形火焰升腾。他肩上搭个脏兮兮被盖卷儿,直望着那人那马越跑越远。
“个驴日的。”
他又嘟囔了这么一声。他笑。
他的笑模样很丑,牙齿很黄。
他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到底回到家了。他心里高兴。人就是这么的,心里一高兴就只顾了高兴,顾不得别的。人一高兴,眼里就没有水了。
这就是家。半人高干打垒院墙上圈着刺藜篱笆,院子里有棵桃树,还有棵石榴,花开得很盛,还有葫芦花、油葵花。搬条凳子往凉棚下一坐,眼前就很灿烂。还有蝴蝶和蜜蜂,嗡嗡叫、翩翩飞。脸对着正南往高远处看点,就是天山,蓝幽幽地亘在篱笆墙上,几座冰山,亮得像玻璃。
人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他听了那个河州人盖幌幌的话,就去了3000里外的那个鬼地方。那鬼地方看不见一棵树。山、戈壁滩,都是黑糊糊的,连人都是黑糊糊的。漫山遍野都是人,几个月不洗一把脸,都跟鬼一样。从到了那个鬼地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鬼迷心窍了。那儿所有的人都鬼迷心窍了。
每天,累得贼死,往窝棚里一钻,躺在铺盖卷上,眼一闭,就看见这个独门独院,就看见自己的女人和9岁的娃儿,鼻子就止不住有些发酸。二天跟了盖幌幌他们几个干起活儿来,就更不爱说话,脸色就更显得凶恶阴沉。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找他说话。他结实得像石头一样,他的拳头也结实得像石头一样。
其实他的心肠很软。心肠不软的人不会想家。他的心肠不硬,所以他想家想得要命。
到底回来了。他觉得就像做梦一样。他看不出有啥不对劲的地方。他女人看见他进了院门就抹起了眼泪,娃儿一窜就窜进他怀里。这都是他喜欢的。人一喜欢了就会流眼泪水水。
他吃了几大海碗他女人做的酸揪片子,出了一身臭汗。在郎库山那个鬼地方一到啃干馍就咸菜的时候,他就想他女人做的酸揪片子,就馋得流口水。这回算过了馋瘾。他想洗个澡。他躲在院角角的羊圈里,脱得精赤八条的,他让他的女人给他撩水、搓脊背上的泥泥。他身上脏得要命。他女人往他身上撩水的时候他身上的肉就一紧一紧的,有团火烧起来。他很想同柳柳做那件事。他知道做不成,有娃儿在哩。就想到了夜里,就在他女人的奶子上捏了一下。那地方很绵、很软。柳柳背过身子去,又抹起了眼泪水水。
“把他的!女人们的尿水水就是多!”
他想,还笑一笑。
他看不出有啥不对头的地方。
天麻黑,来了些乡邻。上了炕,他就跟大伙儿谝郎库山那个鬼地方,还给大伙儿分发丝路牌香烟。烟是他在汽车站买的。他不吸烟,但他买了几盒。他知道回到家用得着这东西。他谝了许多郎库山的事,还讲了盖幌幌他们跟广西女人睡觉的事。那个广西女人开了个暗窑子,靠睡金客发了大财。大伙儿听着眼睛都幽亮,都像马一样大声笑。
“你没有睡那个婊子么蛮堆?”
“蛮堆你驴日的3个月不回,不睡窑子咋解饥荒哩?”
他就咧着大嘴笑。他心里高兴就这么笑。
“千人骑万人爬的货,睡了要得病哩!”
大伙儿又问:“你真没有淘上金子么蛮堆?你糊弄我们呢是吧?”
他就当众发誓。于是众人便信了他。他没淘上金子,可也没有亏本。他入了1000元的股,不想干了,就向盖幌幌要那1000元。
“讲好了的蛮堆!淘上金子了大伙儿按股分,没有了也不退股,咱们讲好了的。”
盖幌幌一急,脖子上的瘦筋就疙疙瘩瘩。
“你给我,我要回哩!”
他伸出手。
“咱们讲好了的。”
盖幌幌又说。
“你给我!我说你把钱给我!”
他说。
“你不要不讲理蛮堆,你半路把众人闪下要走就不对,你还要钱哩!”
盖幌幌说,他脖子都气歪了。
“个驴日的,你给我!”
他的手树丫杈一样伸着,往盖幌幌胸口上直直捣一下。他一生气眼瞳子就红了,像吃了死人肉一样。
盖幌幌好像有些惧怕。就像烂木桩子一样站着说不出话来,嗉袋子气得像青蛙一样涨起来。脸上黑乎乎的,眼睛像两个黑窟窿。
“我算认识你了狗日的蛮堆!你是个驴,你是个牲口!”
盖幌幌把钱扔给他的时候这么骂他。他才不在乎骂。钱到手了他才不在乎骂。3个月白苦了他也不在乎。反正钱要回来了,所以他心里高兴。
满屋子都是烟,只看见人影在油灯下晃,烟头一明一灭的。他看不出有啥不对头的地方。人们爱听着哩,爱听他谝郎库山那个鬼地方。
他催柳柳赶紧上炕。那些人们刚走他就催。他自己脱光了先躺下。娃儿早睡着了。他不让她吹灯,他想看她的光身子。她的奶子很挺,粉嘟嘟白生生的。他饥荒得要命。他看她慢吞吞脱衣服的时候浑身烧得痒酥酥的。他实在等不及了,就压着她使劲揉她、咬她、掐她。她在他身子底下哭。他顾不得想,这会儿他只顾解饥荒,顾不得别的。
他完了事,瞌睡上来了。听着她还在旁边哭,就问:“哭球哩!回来了你哭啥哩?”
她哭得更凶了。
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头。就坐起来。他听她说德胜不是个人,是个老牲口,他的脑子就大了,大得像个瓦罐,心口上好像让蛇咬了一口,他全身发起冷来,他以为还在郎库山的窝棚里做梦哩。就揉了一下眼窝,看见婆姨眼泪汪汪地躺在旁边,就明白没有做梦,就冷得全身颤起来。
“他咋啦?你说德胜他咋啦?”
他磕着牙,吼着问。
“浇麦地,该咱家浇了……”他女人蜷着光身子,哭得说不成个囫囵话,“他说不该咱家浇。麦子都快干死了,我求他,他就要我夜里浇……他说他帮我浇……我把他叫叔哩,谁知道他是个……他没安好心哩……”
他恶心起来,他想呕吐。他往她脸上掴了几耳刮子,又踢了她一脚。他恶心他的大白奶子。他想起了马玉莲的大白奶子。德胜的脏巴掌在上面揉搓哩!他像打了摆子一样。他不会吸烟,可他摸出支烟,就这么坐在炕上吸起烟来。他手抖得厉害。整个人就像遭雷劈了一样,他的光脊梁让油灯照得铁青,像块石板。
“海海爹,我怕……我真怕,我都后悔不该讲给你……”
他女人望着他的光脊背,又哭起来。她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她一说出来就后悔了。不说,谁知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