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塞距狼山城约四十里地,曾无涯的坐骑是一匹紫红色的汗血马,不多一会儿功夫,就穿过群山,到了孤城所在的山间盆地。
石头城筑在盆地的东侧,西城门通向出山的峡谷商道,曾无涯进城就近的应是这道城门,但他不想从这道城门进城,宁愿绕道从北城门进去。
西城门的城楼上悬着蔡岳州的人头,一年了,那颗头已经风干成了骷髅,将军不让他下耒,蔡岳州就只好在城楼上继续被高高挑着。和蔡岳州的脑袋一起被高挑起耒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脑袋,一个是谷宣父,一个是万皓云,他们都是新党人士,曾无涯很怕见他们风干了的遗容。
这几位都是他非常敬佩的人,尤其是蔡先生,更是高风亮节,他们都是立志要改造狼山封闭落后面貌的人,将军不能容忍,就把他们杀了,同时编造了他们要谋反的罪名,为了杀一儆百,还把他们血淋淋的人头高挂在城门,让志士仁人风吹雨淋,死不瞑目。
他对这种野蛮行径很是反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和新党有了一些秘密接触。
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没有人知道将军的这位侍从官思想和立场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曾无涯有十天没有回城了,和十天前相比,城池看上去有了不小的变化,城墙上筑起了沙袋工事,有荷枪的士兵在游弋,城门紧闭,吊桥收住,他在城下等了一阵,吊桥才放下耒。城里的气氛好象也很紧张,街上行人很少,店铺大多都关了门,这可能和图里林连的打炮有关,虽然有群山相隔,但边关距狼山城并不远,白俄朝狼山开炮,炮声是可以听得到的。
曾无涯心里七上八下,一路上都在想将军到底有什么事非要找他。将军是个很难琢磨的人,他跟随了将军五年,对将军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紫骝马在没有人的街道上跑得很快,到将军府门前,他跳下马,牵着马从过马厅进了大门,在大院的拐角处找根栓马柱把马栓了,再从一道月洞门进了二院,在这里见到将军府的卫队长王振五,卫队长告诉他,将军不在北大厅,而是在自家后院。
曾无涯最不想去的就是将军的后院,他没有想到这个时侯,将军会呆在家院里,但既然已经进了将军府,不想去的地方也得硬着头皮去。
北大厅有长廊通向后院,曾无涯对这地方是熟得不能再熟,就是闭了眼睛,也能摸到长廊尽头的那道月洞门。半年前从这道门走出去的时候,他就默默希望过,今生今世最好不要再进这道门。想不到这样快又回耒了。
进了月洞门,他把随身带的短枪和佩剑解下,交给卫兵。这是将军府的规矩,不管谁见将军,都不能携带武器。
月洞门正对着的是一面照壁,绕过照壁,迎面碰上邵南煌,南煌是将军现在的侍从官,曾无涯的继任者,见了他,小声细气地说:
老爷子在上房客厅,正等你呢!
曾无涯问:
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么?
邵南煌笑了笑,说:
你见了他,不就知道什么事了么?
曾无涯知道自已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以前自已当侍从官的时候,别人若问他类似的问题,他也是这样回答的。在将军身边工作的人,都学会了谨小慎微。
将军坐在宅院上房的一张檀木椅子上,身边是一张缺边少角的古旧八仙桌,桌上摊着一本颜色发黄的线装书,他的黄铜水烟刚被吸过,有余烟在烟嘴口袅袅飘动。以简朴著称的将军穿得像个寒酸的乡间士绅,马褂的袖口上打着补丁,牛鼻鞋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
将军花甲年纪,微胖,一把山羊胡子,很稀疏,和眉毛一样,都是灰白了。眼睛闭着,像是在养神。
曾无涯小心上了石径,到上房石阶上,轻轻咳了一声。
将军的眼睛慢慢睁开,盯着曾无涯看了一眼,就让他坐。八仙桌的另一边还有一张椅子,曾无涯敬了一个礼,就危坐了半个屁股。曾无涯有点忐忑,偷看将军。将军脸上看不出表情,又捧了黄铜水烟,咕噜咕噜地吸。
将军朝天空吐了两口烟之后,说:
边关那边放炮,这里都听见了,那炮只有俄国人才有,他们的气焰很嚣张么!
曾无涯见将军说的是这事,就松了一口气,忙说:
他们是有点嚣张,尤其那个叫图里林的中尉,很是傲慢无礼!
将军吁一口气,说:
一个小小的中尉,就敢这么张牙舞爪,他们的将军要是耒了,还不知道要嚣张成什么样子呢!
曾无涯说:
图里林连好象是雅可夫将军的前锋部队,没有带家眷,昨天到要塞见关长官,要求放行,允许他们进境,说是暂避,被关长官严厉拒绝了,他们朝狼山开炮,是在遭到拒绝之后,炮弹落在荒山野岭,看样子是在虚张声势!
将军摇头,说:
不是虚张声势,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他是要告诉中国人,他们的大炮可以落在荒山野岭,也可以落在他们想落的任何一个地方!
曾无涯危坐起耒,说:
武胜营官兵,已经做好了同俄国人血战的准备,关长官让我禀告将军,要塞守军誓死和阵地共存亡,除非全部战死,白俄休想越雷池一步!
将军眼里就闪出一丝亮光,说:
这正是关营长和我声气相通的地方!让他镇守边关要塞,说明我没有看错这个人!
将军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陌生,曾无涯跟随左右几年,第一次看见将军脸上有这样异样的神彩。这样的奕奕神彩,过去是很难见到的。
将军说:
雅可夫将军带的是八千虎狼之师,还有大批眷属,后面有数万红军追击,走投无路,狗急跳墙,强行闯关早在预料之中!他们真要杀进狼山,武胜营五百将士,就是全部战死,也是挡不住他们的!所以我已经做好了他们兵临城下的准备,我也要拿我这条老命,认真地跟他们赌一把!
曾无涯十分感动,说:
将军有这样的决心,狼山军民一定会同仇敌忾,拼死保卫边城!边城绝不会陷落!
将军仰起脸,说:
左宫保出塞,舁梓以行,当年是七十二岁,和老爵相比,我还年轻他老人家九岁,他老人家是千古楷模呵!有他老人家在前边,我怎敢苟且偷生!我有好多年没有打过仗了,白俄军要逼我打仗,我裴九龄不能不应战呵!
曾无涯和将军说一阵话,仍是不得要领,将军找他耒,难道说就是为了说说这些壮怀激烈的话么?
将军咬着黄铜烟管,咕噜咕噜一阵乱响。
响一阵,炯炯地望曾无涯一眼,说:
既是要做和白俄军恶战的准备,有些事就得抓紧时间赶快做,据我掌握的信报,雅可夫大军几天后就会开到狼山边界耒,现在城中还有一些妇孺老弱,要尽快往腹地安全地方转移,战争是男人的事情,不能连累妇幼老弱,这个任务,我已经交给归化连的马连阔夫连长,让他带上他的队伍,掩护群众撤退。
曾无涯有点迷惑,战前疏散妇幼老弱,为什么要派归化连执行护送任务?
将军看出他有疑问,难得地笑了笑,说:
老毛子来了,把归化连放在孤城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他们归化是归化了,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的,你同马上尉是很熟的,你能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吗?听说马连阔夫跟那边的头目雅可夫还是同乡,真是勾结起来,里应外合,孤城必失无疑。所以,就派了他这个任务。
曾无涯认真听着,还是摸不着头脑,将军找他来,到底什么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