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哭天哭地的,年轻人又唱又跳;离开上海,对他们就像一次秋游;到了这种地方,没一个不傻眼的;你们是生产建设兵团,种地的。
“安置城市青年,要到那些地多、需要劳力的地方,给青年们搞个理想,治山治水,改换自然面貌。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是1963年周恩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八万人大会上提出的要求。中学生祝匡依参加了那次大会,之后不久他报名奔赴新疆。
在经历了“大跃进”和饥荒之后,中共中央高层决定,把城市青年下乡作为一项长期性政策。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大批次离家的城市青年,或者叫知识青年,应该说就是去新疆支边的将近十万上海青年。当第一次登上西去的列车,他们的命运就步入了完全不一样的轨道。从十几岁,到二三十岁,再到五六十岁,上海往返新疆的52/53次和54/51次列车,成为他们人生旅途的重要部分。
火车一启动,车站哭声一片
这些年轻人的第一次西行中,除了兴奋,除了憧憬,恐怕还没有多少人留心想过,自己日后将会与这趟列车结下不解之缘。出发前,带队的干部们布置思想工作,事先想到的主要是教育这些青年要胸怀大志,要走得愉快,不要哭哭啼啼。而实际情况呢,却让这些干部们有点儿始料不及。
就像韩培芬说的,“你看那火车要开动的时候,下面的家长都哭天哭地的,都扑火车呀,我们在上面是又唱又跳,高兴得很。父母亲在下面哭,我们还招手说:‘过三年就回来啦!’开心得很。”
对毛国胜来说,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很刺激,雄伟的天山,辽阔的大草原……即使是沙漠,也不可怕,因为没去过。想象的都是沙海落日,绝想不到风沙蔽日。
在上海北郊火车站,每天都有送行的人,每天开出一个专列往新疆走。因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上车大家都兴高采烈。家人在下面哭成一团,除了女孩子受感染会哭一下,男孩子基本不哭,很高兴,觉得出远门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没有哪个年轻人去想这个问题。
从北京出发的祝匡依也大体是这种心情,就觉得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终于走上社会的大舞台了,终于离开家庭的束缚了。
在纷乱的人流中,年龄不大的李梦桃却是比较细心的,他记得是在那个月的15号从上海站出发,他们一个街道总共有二百八十六个人是同一天出发的。
那时,王祖炯背上行李离开家,他母亲没有送到火车站,只是站在自家的后门看着儿子走远。王祖炯登上车门,他觉得自己这个“狗崽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禁不住与同学们打招呼示意,同学们好像也一下子都不再歧视他,因为大家都穿上了一样的新军装。
火车开动以前,要有个牵引,这牵引“砰”的一撞,就像是一声发令枪响,站台上所有送行的人都“哇”的哭起来,简直是哭声动天。王祖炯他们编成的那个小队,正坐在车厢里,大家马上都站起来,谁也不说话了,忽然有人起了头,大家就齐声高唱。唱得非常高亢而有节奏,唱的是他们那个年代特别熟悉的苏联歌曲《青年团员之歌》。四十年后,仿佛时光再现,王祖炯先生在上海的家里,讲到动情处,再次唱起了这首歌: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了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吧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
对于那一天,王祖炯记得很清楚,1963年的9月27日,他和同一批上千名男女青年一起登上了西去的列车。那时就只有一股子兴奋,真的可以离开上海了。离开上海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讲,就像是去进行一次秋游。
也是在那样一个时刻,虽然眼看着火车已经启动,但是韩培芬的父亲依然没有放弃留住女儿的努力。父亲给在无锡的她的大哥打电报,说她是几月几号走,在上海已经对她没办法了,叫她大哥在那边的火车站一定想办法把她拦下来。那时候虽然韩培芬的户口已经迁了,但家里依然抱着一线希望,相信只要把她劝回来,还是可以再报上户口的。
火车进了无锡站,大哥果真已经到站台来找妹妹了。他背了一个黄书包,装着一包吃的东西,一节一节车厢地望进去。火车停站的时候,韩培芬正好坐在窗口,窗子是开的,忽然看见大哥跑过来冲她招手喊:“小妹,小妹!你下来,我跟你讲点话!”她朝大哥摇头。大哥趴在窗子外面讲:“你要走那么远了。你看,我这里给你带了路上吃的东西。你下来一下嘛。”没想到韩培芬这个平时没什么心眼儿的女孩子这时候那么有主意,她说:“我才不下来呢,我下来就走不成了。”
大哥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也顾不得别的,马上从窗口硬把她往外拽。结果这个妹妹做了什么?她赶紧死死抓住面前的小桌板,一边挣扎,一边向带队的干部大喊:“大队长快来呀!我大哥要把我拉下去,我到不了新疆去啦!”
大家立即跑过来,七手八脚拽住韩培芬,并且训斥她大哥。大哥只好把手松了,一直眼巴巴看着火车开走。
也是在四十多年后,坐在南疆21团场的自家小院里,韩培芬笑着说:“你说说我那时候傻不傻呀!”
早晨醒来,发现外面全变了
从上海发出的列车在南京过的长江,当时还没有大桥,大桥是60年代末才建成。过江全要靠轮渡,把火车开到轮船上,车厢四节、四节地推上去,并排在甲板上。轮渡驶过江,对面就是浦口。再四节、四节地把车厢推出去,依次接到铁轨上,等车厢都重新咬合上,再开走。
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他们吃惊地发现,外面的景色全变了,满眼是破败的房子,荒芜的田野,到处可以看到成片成片被水淹没的情景,这就是灾区,苏北、豫东、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列车在小站停下,两旁马上挤满了灾民,围上车窗,向他们伸着手,不论是多大年纪的都在喊:“叔叔、伯伯,大娘、大婶,给我们点儿吃的吧!”因为看到车上这些人穿的是军装,有的还喊他们解放军叔叔。学生们也不知道谁带的头,纷纷把父母给准备路上吃的饼干、水果拿出来给灾民。带队的干部们想劝也劝不住。
等火车开到西安,有心的人开始感觉不对了,少部分年龄比较大的,比较成熟的,更发现情况不对,看到外面是越走越苦。后来到了甘肃一带,所见的情景让他们难以置信,现在的人更是无法想象—十几岁的女孩子连裤子都没有,衣不蔽体。几乎每到一个车站,饥民都跑来围着车讨饭。过了武威已经很荒凉了,荒凉到两边没有了植被,一望无际的戈壁,看不到人烟,看不到村庄。
作为“到上海接娃娃”的工作组成员,连长程均友是同车一路把他们带回到新疆去。让他感到难忘的是,这些上海学生毕竟大都是孩子,调皮得很,把火车上放东西的架子都给弄坏了,光这就赔进去三千多块钱。为什么?有的人瞌睡了,车上都是硬座,没有躺下睡的地方,走几天几夜,睡不好,就往行李架子上爬,到那儿上面睡觉。结果一弄给压垮了,上多了人不就压垮了吗,那才多大一点儿地方。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行军。从上海一直沿着陇海铁路、兰新铁路,西行万里,他们将到达大漠的边缘,天山的南北,然后会像种子一样,播撒到生产建设兵团的各师,各团场,各个连队。
四十多年后,出于追寻他们当年足迹的目的,笔者来到了吐鲁番的大河沿火车站,希望找到一点从前的影子。新站这边,人们拥挤在门前准备过安检。在对面的旧站址那边,细雨中,无人的路上,只看到几排平房、一段土墙、一间早已关门的简陋小旅社。
距离吐鲁番还有四十公里的大河沿车站,是支边青年们进疆的第一个转运站,在这里将分别往北疆、南疆继续。这个没什么特色的小地方,却成为他们许多人终生抹不去的记忆。第一次到了这样偏远而荒凉的地方,他们几乎没有谁不傻眼的,女生们哭起来。有的人干脆跑掉了。
火车经过三天四夜的漫长旅途,大家由最初的亢奋都变得相当疲惫了。不知什么时候,车上的人感觉又停车了,伸头看看外面,到了一个小站。忽然听见带队的喊:“到了!都下车,拿上全部东西下车!”这时候不少人发现腿脚都已经麻木了。
没有人再高声说笑,大家都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陆续走下车。其实这简直算不上什么车站,几间土房子,四周是光光的戈壁。一听说这个地方就是传说中的吐鲁番,大家都不相信。只看见两条磨得发亮的铁轨,从东面的天边伸过来,一直到西面的天边消失,可以一无遮拦地看到地平线。
下车后的王祖炯感到一切都那么陌生,他东张西望,发现离“站台”不远处坐着两个看热闹的解放军。王祖炯认识那军装的领花,是个汽车标志,他们是汽车兵。刚好汽车兵跟王祖炯打招呼:“哎,小兄弟,你们上这儿来了。”居然是一口上海话。王祖炯想,这家伙怎么是上海人呢?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上海人,这蛮让他惊奇,就跟汽车兵攀谈起来。他问汽车兵来这边多久了,当兵的说:“唉,我还有一年就可以复员回上海了。”王祖炯说:“我们也一样,也是当兵三年就可以回去。”
汽车兵笑了,他说:“你们不可能回去了。你别急,因为你们是生产建设兵团,种地的。”王祖炯觉得他说的简直是天方夜谭,就对他说:“那不可能,你看我们也是一样的军装,我们也是享受供给制,跟你们部队一样的,都是解放军。”汽车兵又笑笑,不再多说什么,跟他的同伴走了。过了很多年以后,王祖炯再回想起最初的岁月,总会记起汽车兵说的话。
到了这个地方,那个坚决不肯被大哥拉回家的韩培芬,是不是还那么坚决呢?实际上,她一到这儿就后悔了。不由地想起妈妈的话,在上海的时候她妈妈说:“你去嘛,我都去过兰州,多苦,新疆还在兰州后面,在地图的边上,更不得了,更荒凉。你去吧,你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你就掉泪了。”她回嘴说:“我才不会掉眼泪。”好,刚一到了这儿,她就掉泪了。
在这里,有个别人跳下车走了,像是去解手,但再没有回来,连行李也不要了。大家全都下车之后,一集合点名,发现有人跑了。连带队干部都没防住这一手,可能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跑掉的。还没到连队,就当了逃兵,这让干部们始料不及。
馕出现的时候大家并没在意
到大河沿车站以后,经过几天几夜旅途的上海青年很快就明白,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而只是进疆后的起点。新疆地域之大,是国土面积的六分之一,去往各个地方就像内地跨省的路程。以天山的走向为界,又分南疆、北疆。大部分上海青年是分配到南疆,将要向屯垦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农一师、农二师进发。去南疆还没有通铁路,下了火车换卡车,敞篷的,也有用帆布篷的。他们将穿越天山,进入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周围的各个团场。
接下来,就要翻天山,穿大漠。等待他们的,是越走越艰难的路。到达最偏远的团场及连队,有的还要走上七天七夜。去农一师的,走托克逊、库米什,然后到库尔勒,再到新和、库车,到达阿克苏;去喀什的,除了经过这些地方之外,还要继续前行,他们坐在卡车上走了整整七天。路上他们充分领略到,新疆真是太大太大,好像总也走不到头。
如今,人们在高速路行车两小时,就能穿过天山的全程路段,而当初他们用一整天都翻不过去。千百年来,行路人把这百里干沟视作畏途;自有汽车以来,司机往往谈干沟而色变,称它为“魔鬼之路”。早年间,夏季为了躲避烈日,司机进山之前通常在路边简陋客栈先休息,到晚上才连夜开车翻过去。
王祖炯他们坐的是没有篷布的卡车,不是解放卡车,是苏联造“嘎斯”车,那时候很多东西都是苏联的。他们坐在自己的背包或是箱子上,棉帽拉下来缩成一团,很冷,这时候已经发了棉衣,黄棉衣、黄棉裤、黄棉帽,是兵团发的。先前穿的是南京军区发的单军装,正式的军装。兵团给的这一身衣服就跟部队的有些不一样了,后来都把它叫“兵团黄”。
坐在卡车上面的王祖炯,眯眼看着外面,进山了,这就是纪录片里的天山吗?车一直在大沟里,卷起漫天的尘土,前后车都看不见了。往上看,天也是看不清的,山很陡立,就像要随时倾倒下来。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险恶的山,大家都不说话,显得很紧张。
这是深入到天山里面的一条曲折公路,也就是古丝绸之路的中道,古丝绸之路有三条,这是中道,曾经是古往今来的一条驿道。去南疆必须要穿过的干沟,就是沿着大山沟往上走,到了最高点的垭口,再顺着山沟往下,上山五十公里,下山五十公里,所以是一百公里干沟。沿路没有水,没有草,没有树,全是怪石嶙峋的山。在他们进去的时候,这依然只能算是一条简易公路。
来之前对边疆的艰苦多少有点心理准备的毛国胜,同样是完全想象不到会是如此荒凉,上百公里连一户人家都没有,甚至连一棵树、一棵草都没看见。
安康简直说不清是怎么过来的,印象最深的是卡车上面用帆布盖着,大家男的女的在里面颠得乱叫,头都撞来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