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寂寞的下午,太阳还是很大,行人还是很少。叶女士戴一顶她喜欢的遮阳帽,从树荫下往小车那边走。这帽子是孙女送给她的,虽然时尚但不花哨。孙女在上海读同济,那是叶女士年轻时差点也去就读的一所著名大学。当时都拿到同济的入学书了,父亲却建议她读南师大,学中国历史及世界历史。叶家的淳厚家风就是听话,小人听大人的话,所以少女时代的叶女士不但去了南师大,学了中国历史及世界历史,而且当了一名中学历史教师。当了三十八年,直到退休年龄才收起教鞭走下讲台。她从小就知道父亲就喜欢读历史书,结果以自己的一生,遂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三年前孙女考大学填志愿时,叶女士小心翼翼地探问,可不可以考同济大学,你画画这么好,应该读同济建筑系。孙女说,娘娘我听你的,你要我读啥我就读啥。
那部小车停下来了,停在被太阳晒得耀眼的两道白线中间。车主朝叶女士微笑,手里早拿好三枚硬币递过来。叶女士也朝车主微笑,手里早撕下一张停车单递给这个年轻人。叶女士知道他在前面一家银行上班。去年她第一天戴这顶精致凉帽时,他就说这顶帽子使您看上去更漂亮了。她说这是我孙女给我买的,不知道戴不戴得出来。年轻人很会说话,随即奉承道,这个帽子给您戴是帽子的幸运。她说我孙女在上海读同济,年轻人说同济建筑系是国家一流的。她说我孙女就读的是同济的建筑系,忘了这是第十二次跟这个年轻人说这句话了。
年轻人叫她赶紧回树荫那边去,叫她天热了别忘了多喝水。
于是她回到人行道上,回到梧桐树这边的浓荫底下。
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她感到寂寞。寂寞中瞅了瞅街边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运动鞋。虽然她看到这些鞋子的标价都在550元以上,最贵的一双卖2535元,而且每天看到有人拎着鞋盒从里面出来,但始终不相信这是真事。心里始终以为,来这家鞋店买鞋,是小孩子做过家家游戏,拿走的鞋子第二天会还回来。
假如这是真事,这就是说,六十八岁的叶紫薇每天风雨无阻在这儿收停车费,一个月挣来的钱,不够买这家鞋店里最便宜的一双鞋。
这也太离谱了。
另一桩也会使她感到离谱的事情是,她头上所戴的这顶法国凉帽,其价钱跟这儿的鞋子不相上下。孙女不敢如实跟她说价钱,只说娘娘你不要上街收停车费了,不要给我寄钱了。你自己的退休金一个不剩全用掉,我给人家打工能挣来钱,我有钱给自己付学费。可是,叶紫薇认为读书的时候打工会分散精力得不偿失,她说她在街上收停车费是活动活动身子骨,不然老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会闷死。孙女怕她给闷死在屋子里,才不敢继续劝阻她。
这面橱窗玻璃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照得出人影儿来。孙女说娘娘脸上的皱纹精致好看,每趟回来都给她画素描像。看了那一幅幅画她的素描头像,才明白孙女说她脸上皱纹多反而好看,并非单是哄她。其实那个老在这边停车的年轻人也这么说过。年轻人对她说,您是我见过的最具高雅气质的娴淑女士。她说谢谢,随即红了脸,就像少女时候人家说她功课好就不好意思一样。
橱窗玻璃不但照出了她头上的漂亮帽子,也照出了她脸上的漂亮皱纹,那些皱纹现在连她自己也觉得越看越好看。而且,也照出了街对面的人行道和梧桐树,也照出了对面的漂亮店面,以及漂亮了还要漂亮的灯箱广告。
突然,叶紫薇看到一幕奇怪街景,就像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一个人扒住一部小车的车头,身子一会儿悬空,一会儿着地,不可抗拒地被车子往前推。
这时候,六十八岁的叶紫薇非但怀疑这面玻璃橱窗的反射光反射有误,而且怀疑自己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以及外国电影看得太多了,或者今天太热了,街头出现海市蜃楼了。来道长街收停车费都收了五个年头了,这是头一回看到外国电影一样的奇怪情形。
又觉得好像不是电影。
因为她认得出那个扒在车头上的人。
她叫他老沈,天天跟他见面,只是不知道他叫沈什么。
就像自己多数时间站在马路这边一样,多数时间老沈是站在马路对面,收马路对面的停车费。马路斜对面有一块空地,通常停那边的车子比停这边的多一些。都有空的时候,老沈会走过来,叶紫薇也会走过去,然后这两个老人会东一搭西一搭地闲聊,直到这边或那边有人来停车了。
这个老沈也六十来岁了。虽然没孙女要他供大学,又没了老伴没了孩子也不用养家,但以前没工作现在没劳保,还得辛苦挣钱糊自己的口。叶紫薇跟他很谈得来,各谈各的熟人,各谈各的经历。陌生人中,叶紫薇就跟这个老沈讲过自己的男人是怎么死的,自己的儿媳是怎么出走的,自己的儿子又是怎么出车祸的,以及自己的孙女是怎么考上同济的。孙女假期中陪她一起来这儿收停车费的时候,亲热叫老沈沈老爹。后来老沈老是说,你孙女来了停你那儿的车子就多,停我这儿的车子就少,我可从没见过像你孙女这样的女孩,又好看,心又好。
可就是这个老沈,现在正挂在一部小车上,被小车往巷子里推。
叶紫薇不相信这是真事,琢磨了半天才掉头看马路对面。
啊老沈的两条腿给荡到车子底下了。
老沈有肩周炎胳膊不好。
手扒不紧会掉下去给车子碾死的。
叶紫薇急了,赶紧过马路可马路过不去。刚才还人少车稀做不到生意呢,现在却车水马龙走不过去了。有人来停车了,叶紫薇视而不见。现在她一面望着还扒在车头上的老沈,一面一步一步往马路中间移。
过了马路就跑起来。
一面跑一面叫自己不要跌跟头。
叶紫薇跑到车子跟前时车子还在走,老沈还吊在车头上。
使出最大的力气,把这个倔老头从车上拉下来。
“你不能不怕死。”一面大声呵斥老沈。“知不知道,你给他压死你划不来?”帽子掉在地上了,先是给老沈踩了一脚,后是给自己踩了一脚。“不要他的钱行不行?”只想把老沈拉到一边去,叫他别挡在车子前面,让车子像铲车一样铲他。“他不给你钱,你就不要命,你怎么这么糊涂!”
车子停下来了,堵住狭窄的巷口。睡午觉的被吵闹声音吵醒,从两旁的二楼及三楼窗口探头张望。也有人从屋里走出来瞧热闹,也有过路的驻足观看。
车主是一个身体结实的矮个中年男人,黑黑的脸,胖胖的脸颊,腮帮子鼓鼓的,嘴里好像含着橄榄之类的闲适零食。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脖子上挂一根牛绳一样粗的黄金项链,金光闪闪,霸气十足。
车主从车子里出来,刚碰上车门就攥起拳头。见车主的拳头举起来,叶紫薇赶紧上前挡住老沈,不让老沈跟他打。车主毛茸茸的胳膊粗壮有力,打起来的话,瘦骨嶙峋的老沈不是他的对手。
突然车主也意识到这一点了,突然觉得自己很吃亏。“老棺材你年纪大不好打你。”于是把拳头松开,把胳膊放下,而脸上的愤怒表情却更加强烈,鼻子眼睛都气歪了。“你没这么大年纪的话,狗日的看我一拳头不敲死你。”
“你敲,你敲,给你敲。”老沈把脑袋伸到车主胸前让他打,实践甘地的不抵抗主义。
其实老沈年轻时也没跟人家打过架,不但吃了亏没打过,而且明显打得过的时候也没打。
车主往人堆里退,一面退一面跟围观者讲自己的委屈。他说车子才停了两三分钟,这老头就缠住他朝他收钱,这年头走哪都碰得上见钱眼开的。
“你说什么?”老沈叫起来。“你上午就停我这儿了,我朝你收钱你说回头过来再说,下午你过来了又耍赖不肯给钱。你……你……你咋不知道说真话呢?”
“你说谎,不要脸!”叶紫薇也叫起来。“你停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是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一起下车的,你停车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
“他们是一起的。”车主跟围观者解释,“狗日的我今天倒霉,想不到会给这两个老东西往身上泼脏水。”
围观者既不替车主说话,也不替老人说话,只是看热闹,看车主怎么收场。显然他们心里明白,替车主说话可能有违公道,替老人说话可能挨车主的揍。
车主下午有事,虽然不是急事,但也不能老待在这儿跟这两个没事干的老东西泡蘑菇,于是开了车门,钻到车子里,再次把车子发动起来要走。而倔老头老沈,则再次扒到车头上,坚持要车主付三块钱停车费,才肯让他走。
旁边终于有人说话了,叫老人打110报警。
老人没手机打110,也不想打110,这丁点大的事儿,犯不着劳驾人民警察。
车主又从车子里出来。
这回他下决心把这个倔老头揍一顿。
你他妈的要我压死你叫我吃官司啊?
居心不良。
不能饶你。
就在车主再次举起他那只毛茸茸的胳膊,正要把拳头砸到老沈伸过来的脑袋上时,一个女人跑过来拉住他不让他打,一面连声对老人说:“我们给,我们给,给多少钱我们给,现在就给。”
老人说:“三块钱。”
那个穿丝质连衫裙的女人赶紧挖钱包找硬币。钱包里只有两个硬币缺一个。于是给老人一张一百块钱纸币。“能不能找?”
车主拦住他的女人,拿胳膊挡住她,不让她给钱。“你给我就打你。”都火透了。眼珠子都暴出来了。
这时候,一个也穿丝质连衣裙的女孩,把自己手里的三枚硬币,突然放到老人的手心里,然后迅速钻入车子捂住脸,不往外看。
车主见女儿给了钱,这才悻悻坐到车子里,心里窝了一肚子火。
车子启动前,他指着老沈恶狠狠道:“老棺材你等着,过两天就叫人来找你,不叫人打断你的腿不是人。”
“给你打,给你打。”老沈一面哆嗦一面讲。
“你是魔鬼,你是恶棍,你知道不知道?”叶紫薇也气得浑身发抖,一面跟着已经开动的车子往前走,一面朝车窗里大声诅咒:“你这个人不得好死,你开车要翻车起火给烧死,不开车给车子撞死。”
车子开走了,围观的也散开了。一个男孩将老人的帽子从地上捡起来递给她,这顶凉帽刚才还漂亮雅致,现在被踩扁了,踩脏了,不成样子了。这时候,这位白发老妇人拿着她孙女送给她的这顶被踩坏的法国凉帽,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当众嚎啕大哭。
不是哭帽子给踩坏了,而是哭自己为什么诅咒人家。
为什么要人家死?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恶毒?
这为什么呀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