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棋去过张蓉的屋子,是跟一伙年轻人一起去的。当时这伙年轻人中,至少有三个白领男子想跟张蓉谈朋友,但最后一个个都知难而退了。等明白张蓉属意的是他们的经理,一个有妇之夫之后,都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先后离开这家外企公司。
回家的时候,陆小娅在书房里打电脑。
“不是很晚。”她抬头看他。
“只在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
“又是张蓉请你?”
“没错。”吴书棋一面解领带,一面说,“我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她说她没男朋友。”
“她要你当她的男朋友呢。”
“这不可能。”
像一位久经风浪的老船长一样,吴书棋相信自己能化险为夷。有言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叫张蓉走,自然轻而易举,但吴书棋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他明白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道理,知道只有在女人面前冒险,才能充分领略女人内心深处的一道道奇异风景。
“我也是刚回来。”陆小娅说。
“也在外面吃饭?”
“对,请许铮吃川菜馆。”
“他现在好吗?”
“还是老样子。”
“你还没洗澡?”
“等你回来。”
陆小娅知道许铮有那样的文字能力。以前她仔细读过许铮写的硕士论文,也读过他的博士论文,知道他写科学文章也句斟字酌,精雕细刻,讲究得不得了。所以,单看那些短信的贴切用词,陆小娅就疑心许铮了。那天上午她用新号码给许铮打过电话后,下午就收到了又一条那样的短信。尽管明白许铮为人正派,不会如此龌龊卑鄙,但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暗地里会怎么做,只有天知道。昨晚陆小娅约了许铮去吃川菜馆,打算当面把前一天的一条骚扰短信,从手机里调出来给他看,观察他有啥反应。
如果作祟者确实是许铮,陆小娅会十分痛心。她之所以结婚后没跟许铮断绝来往,一是彼此因同窗数年而情深义重,即便没恋爱关系也难舍难分,二是不愿草率拒绝许铮对她的爱慕。这种爱慕之情比吴书棋对她的感情来得暧昧,来得动人,甚至来得深刻。而这样的复杂心理,就跟吴书棋不愿撵走张蓉一样奇怪,一样自私。
就在陆小娅刚要开口讲这件事的时候,当天的那条短信虽然姗姗来迟,却恰好打断她的话,又一次出现了。陆小娅没细看就把手机递给许铮。她想许铮可能会给她有益的建议,所以没改变话题,而是跟他更深入更细致地探讨起来。
显然许铮也不习惯看那样的短信,脸突然红起来。这时候,陆小娅才意识到许铮可能从未有过性生活,可能至今还是处男身份,心想不该跟他说这种事情。许铮喝了一口红酒才心情平静,当他运用自己的智慧而不是感情的时候,马上灵活起来,而且目光敏锐。
“你把我从你的怀疑对象中排除之后,开始疑心哈恩了对不对?”
“他以前对我说过一句非常直白的话。”既然已说到这份上了,陆小娅打算啥都讲出来。
“你以前的上司是另一个荷兰人?”许铮问。
“哈恩刚来半年,接老戴维斯的位子。”
“他会讲中文?”
“对。不但会讲,而且非常流利。有一天他用汉语对我说,享用你的那个男人,应该是世界最幸福的男人。这可能是用词失当,也可能是别有用心。”
“就这件事?”
“不。”陆小娅摇摇头。“后来他向我求婚,要娶我为妻,并发誓一辈子对我好。”
“再后来呢?”
“他找过吴书棋一回,吴书棋跟他讲,假如陆小娅自己愿意,他不会从中作梗。而且对哈恩直言相告,我跟陆小娅没领过结婚证,不存在法律障碍。”
“再后来呢?”
“哈恩不提这事了。一次一起喝红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男人比我更适合你。他说他打算干到年底就回国,因为受不了天天看到我但不能跟我亲热这份罪。”
“如果这件事是哈恩干的,就未免太简单了。”
“那你猜是谁?”
“猜不出来。”
许铮也是刚知道陆小娅跟吴书棋只是同居并非夫妻。就像一块石子掉到水里一样,这使这个男人的内心,荡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晚上她以为她不会拒绝吴书棋,洗澡时让吴书棋给她擦背,上床后没把吴书棋的手从身上拿开,而且身体已经发热,而且已经知道自己也想那样了。可是,就在真正开始的时候,她却突然紧张起来。刚才还舒展自如的身体,突然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吴书棋很快就放弃亲热的念头,只是默不吱声地搂住她一动不动。
幸好这种可怕情形并未持续多久。陆小娅在听从了许铮的建议后,半年内没用手机,半年内没看到那种短信,所以也就慢慢摆脱了因信骚扰而产生的那种心理阴影,现在不但心态平稳,不再疑神疑鬼,而且跟吴书棋的性生活也日趋正常。
你不能简单怀疑某个人。许铮叫她停用半年手机,只当没这回事。如果,陆小娅说,使用排除法的话,就能很快水落石出。许铮摇摇头,他说这可能是某个男人因性幻想过度,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才搞出这样的恶作剧来。如果不理他,而他也无从给你发短信,这件事就会云消雾散。如果你把他找出来,可能最终受伤害的还是你自己。你使你自己强化这种可怕的记忆,结果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一次,许铮说,我的电脑遭受黑客攻击,二十四小时内给我发来两千四百封含各种病毒的电子邮件。后来我已经查出这个黑客的IP地址了,并相信能够找到这个人。但再三考虑后,最终放弃追查,不了了之。不想查出这个人,不想揭露,不想报复,只是听之任之,当呆子不作为,那人就自知没趣,就另找其他攻击对象了。
果然如许铮所料,现在陆小娅完全摆脱了信骚扰,重新享受到生活的宁静和美满。
那人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她问许铮。
假如是我,许铮说,至少有一千种方法……
没想到你也会信口开河。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陆小娅给许铮打电话,当时是晚间九点来钟。许铮问你在哪里,陆小娅说就在你楼下。显然她过于紧张,过于慌乱,而且脸色煞白。许铮把她扶到沙发里,给她沏茶,给她拿毛巾擦脸。陆小娅端茶杯的手直打哆嗦。
“出了什么事了?”许铮躬身相问。
“又收到那种短信。”
“什么时候?”
“下午四点半。”
“那你是哪天开始用手机的?”
“就今天。”陆小娅说,“今天上午。”
“今天你拿手机给谁打过电话?”
“就给吴书棋一个人打过。”
“你认为那些短信全是吴书棋发来的?”
“对,确定无疑。”陆小娅点点头。“现在我才想起来,他写文章也写得不错。”
“假如是他,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要跟张蓉好,又怕直接跟我讲,所以出此下策,好让我讨厌他,主动跟他分手。”
“你跟他讲没讲?”
“讲了。”这时陆小娅喝了一口茶,拿茶杯的手不再发抖了。“我在电话里跟他讲,我说我已经离开那个家,永远不回去了。”
“他怎么说?”
“他想辩解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
“再给他打个电话?”许铮劝道。
“不用打。”这时陆小娅的脸冷若冰霜。
吴书棋莫明其妙。
当时他正在陪一个外地同学游览古迹。并且跟人家说好了,晚上叫陆小娅下了班一起上饭馆吃饭。接到陆小娅的电话后,吴书棋仍不露声色地陪同学喝酒,送同学上火车,只说陆小娅今晚加班来不了,请同学原谅。
金屋藏娇,同学不免笑话他一番。
回到家里,吴书棋才开始找徐静的电话,找许铮的电话,找陆小娅父母的电话。陆小娅在许铮那儿,许铮叫陆小娅接电话。陆小娅在电话里对他说:“现在我们各得其所,你找你的张蓉,我找我的许铮,好合好散好不好?跟你讲,我已经躺在许铮的床上了,我累了,想睡觉了。”电话叭嗒挂断。
再亲密的夫妻感情也脆弱不堪,经不起风浪,不堪一击。陆小娅应该最了解我,吴书棋想,可偏偏就她认为我会写那样的短信,我会跟张蓉暗度陈仓。既然陆小娅已经跟许铮上了床,那就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了。吴书棋知道陆小娅的个性,她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也不会轻易抛弃一个人。她不会心血来潮,不会朝三暮四。
吴书棋一个人躺在床上沉思默想。
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他给张蓉打电话。
张蓉没睡。他说有件事要跟她讲,要当面讲。张蓉问是公事还是私事,他说是私事不是公事。又问是我来找你还是你来找我,他说这么晚了我来找你。
张蓉披着睡衣给他开门。
两个人没说话就抱在一起。
事后他才知道,张蓉这是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做爱。
一起享受激动后的平静时,吴书棋轻声问她:“你说过我跟你好的话,哪怕就一次,死了也高兴,说没说过?”
“是这么说过。”张蓉一面抚摸他的脸,一面开心笑道。
“假如我决定今晚就走,你愿意陪我一起走吗?”
“我愿意。”一面说一面吻他的耳朵。“当然愿意。”
“到明天早上告诉我好不好?”
“到早上。”
张蓉醒来的时候,天早就亮了。她吻他的肩膀,又吻他的头发。她明白她的横刀夺爱曾屡经挫折,所以更看重这苦尽甜来的成功。她为这个男人会发疯,她为这个男人会去死。她觉得现在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辈子死而无憾。
吴书棋又精神起来。
两个人又如仙如醉。
“想好了吗?”吴书棋再次问她时,她正贴着他的宽厚胸脯听心跳。
“想什么啊?”
“我决定现在就走。”
“走哪儿?”
“去另一个世界。”吴书棋脸色平静。
“真的?”
“没错。”
“假如,”张蓉也严肃起来,“你觉得你有理由就此告别人世,永远不会后悔,那么我愿意跟你一起走,你去哪我就去哪。”
吴书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飞鹰单面刀片。看了看张蓉的脸,然后拿刀刃割开自己的左臂动脉,让血从血管里流出来,流到张蓉的浅色床单上。
接着张蓉也拿起这块刀片,也割开自己的左臂动脉,然后用另一条胳膊搂住她的情人,眼睛看着两个人的血慢慢流到一起去。
“我喜欢你。”她说。
“这我知道。”吴书棋说。
“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我相信。”
“吻我好吗?”
“告诉我,”吴书棋一面吻一面问,“你是从哪里找到那些话发给陆小娅的?”
“几个台湾网站。”
“找到后自己润色一番?”
“添油加醋。”
“对这种事你啥也不懂却写得绘声绘色。”
“至少有十个男人说过我有想象力。”
“你应该当小说家而不是文案秘书。”
“谢谢夸奖。”
“陆小娅刚用上新号码,你怎么就知道了?”
“这要怪你。”张蓉笑起来。“你上洗手间的时候,总是把手机搁桌上。”
一周后这对男女的尸体被发现时,警察没找到他们的遗书。而叫警察疑惑不解的是,这个女人的抽屉里有五十块用于CDMA手机的UIM卡,其中二十六块被用过,而且每块只用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