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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船屋(1)

我以为车子会朝南京市区走。女司机举着写了我名字的纸牌,叫我上她的车。我问能不能吸烟。她说没关系。这时我们已经离开禄口机场,上了宁芜高速公路。我有十五年不干野外测量了,但方向感没丢,因此我知道车子正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往西南方向疾驶。其实我是很少吸烟的。见到我吸烟,我妻子就会紧张起来。因为只有她才明白,在碰到严重情况时,我才自己点烟吸。

显然我不会害怕一个才齐我肩膀高的中年女人。何况她给人温和稳重的印象。而且衣着朴素但不落伍。我猜她丈夫是个叫人羡慕的幸福男人。车子在芜湖下了高速公路,往南朝大山里拐去。而叫人担心的是,现在天快黑了,车子已经开了大灯,而且路两边的山越来越高,且越来越陡。

我拿手机给杜行远打过电话。他叫我局长大人。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但还听得出他的乌鲁木齐口音。杜行远在电话里报出女司机的驾驶证号码:宁302483。没错,是这个号。还说出这个女人的右脸颊有颗豆粒大的痣。也没错,是有。显然这家伙看女人比我看得细。

张广娟抢过电话也跟我讲了几句。这个上海女人总是那么嗲声嗲气。“葛三我比你先到。”她这么叫我,是因为我在我们班排行第三。“你猜这地方怎么样?哇山清水秀……”

上个月我去上海开会,跟她见过一面。她跟那个打算娶她的慕尼黑商人一起请我吃西餐,我们不时用德语交谈,幸好我还记得几个德国单词。

我问司机来没来过这里,她说没来过。我说没见你下车问路,她说杜先生给她的路线图非常清楚。后来我看到了那张图。杜行远的钢笔字还是老样子,像一根根火柴棍堆起来的,认半天才认得出来,但一应图示符号详尽明了,没给我们干测量的丢脸。我对这个女司机的记忆力表示惊讶。即使在这个皖南山区的黑夜里,每一个拐弯都准确无误。

迎面一座大山仿佛要压过来,周围看不到一丝灯光。

“你怕不怕?”我问她。

“当然怕。”

“怕还往这边跑?”

“得养家糊口呀。”

“不会出事。”我说。

“这我知道。”

现在杜行远的路线图就捏在我手里。我们早就下了柏油路。前面的路越走越窄。我问她要不要我来开,她说没事。这时她看了我一眼,眼睛清澈明亮,没一点困意。我的开车技术是在巴西强化的。我们给巴西测地图的时候,我开着我的大屁股北京吉普跑遍了大半个巴西。我敢保证我来开不会把车子掉到悬崖底下去。像眼前这样的险峻山路,委实见得多了。

不能跟她多说话,怕分散她的注意力。

前面有灯光了,好像是一个村子,但路线图却叫我们挨着村边开过去,下了山往另一个更深更窄的山谷里钻。过了村子又有柏油路了,而且前面没弯道了。现在我才认清杜行远写在山谷里面的那两个潦草字“船屋”。

树林里有一片黑压压的老房子。几乎每个高高的小窗口都亮着灯。正门一对石狮前挂着两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好像有人在这里办喜事。门洞大开,但看不到一个人影。待车子熄了火,我们才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笑的嘈杂声音。

下了车,我径直往门洞里走。我是头一回走进这种皖南民居的深宅大院。两边暗廊的顶头,都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我循声往右边暗廊里走去。奇怪的是,虽然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了,都分得清哪一句是张广娟讲的哪一句是单燕平讲的了,可就是找不到她们所在的那间屋子。这时我发现我所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是虚掩着的,而且里面都亮着灯。虽然这座老房子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但房间里面的一应设施,如星级酒店一样讲究。

我认得出张广娟的玛丽萨风衣,知道她住哪个房间了。后来也认出单燕平的了,因为我知道她是我们班唯一喜欢穿靴子的女生。杜行远说她不来了,说她能够来却推托有什么重要事情来不了,可现在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熟悉她的声音,不论在哪儿都听得出来。

另一条暗廊,肯定会把我带到屋子后面的山谷里。我自恃像罗盘一样灵敏的方向感,却在这座迷宫般的老房子里完全丢失了,甚至已经吃不准我进来的那个门在哪边了。站在一个小天井里我摸口袋点烟吸。头顶是一方幽蓝的夜空。夜空里有几颗明亮的星星。杜行远把这次同学聚会安排在这样一个神秘地方,委实叫人感到意外。

我不喜欢大声嚷嚷。我要自己找到他们,而不是让他们来找我。现在我得把每条走廊和每个天井都记在心里,不能老是绕圈子走回头路。当我能够非常有把握地走入第七个陌生天井及第十三条陌生暗廊时,终于找到了他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那个大屋子。那屋里的热闹情形,就像我在广州碰到过的一次灯红酒绿的自助晚餐。

二十来个人见了我一齐喊我葛三,这声浪直把我往门外推。按规矩二十年没见面的一起喝三盅酒,我得脱了外套跟他们搞。这时杜行远已经喝得摇摇晃晃了,可手里还握着酒瓶,举着酒盅,要跟我碰三杯。我是我们班最不怕喝酒的。再说这酒盅不大,不会应付不了。

张铮是从维也纳赶过来的。他说从没想到安徽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而我记得他就是安徽人。他说白天爬到山上往下看,才看得出这座老房子采用的是一个设计别致的船型结构,而我知道,张铮在维也纳建立的那个高斯非线性解算结构,是目前世界摄影测量中最经典的平差数学模型。

“从前这儿有个商人。”张铮带着安徽口音跟我讲述他今天刚知晓的一个安徽民间故事。“这儿的商人叫徽商。这个徽商的母亲八十多岁了没见过船。母亲猜不出船是什么样子。儿子跟她讲但讲不明白。后来儿子请人造了这座船屋,又叫人用滑杆把母亲抬到山上去,从山上往下看,母亲这才看明白船是什么样子。船屋造好以后,儿子接母亲住进来,住了十来年。母亲是在我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去世的。到去世那年,她活了101岁。我在进门的那个天井里看到一块字碑。碑上说这座老房子建造于明代嘉靖三年。我上网查了查,那是公元1524年,距今已有479年历史了。没想到在这座老房子里还能宽带上网……”

张铮也喝得差不多了,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舌头打卷,并努力放慢语速,不打结巴。碰完三杯酒他还在讲。“……五十年前这儿剿匪的时候,住进来一个营的解放军,都见不着人影儿……”

当我自己拿着酒瓶、酒盅走向单燕平时,谁都不相信毕业后我和她住在同一座北方城市,却从没见过面。我们的事在座的可能都清楚。我把一只干净酒盅递给她的时候,是打算她扭头不理我的。其实还是我傻,都过了二十年了,这儿的哪个人不是修炼得看上去像绅士淑女模样,一共才聚三五天,谁不给谁撑面子?

单燕平看着白酒往酒盅里倒。她脸红起来。眼睛里有眼泪水。仿佛当年是她对不住我而不是我对不住她。我给她倒得浅,怕她不胜酒力。后来,待我环视众人,看看还有没有该碰三杯而没碰的同学时,这才看到刚进屋的詹其勋。

我从詹其勋看我的目光里,看出他对单燕平与我连碰三杯并非毫不介意。如果事先知道这对刚离婚半年的同学也会来,我一定找借口不凑这个热闹。我和詹其勋只喝一杯,因为我们见过面。只是记不清那是在前年,还是前年的前年,在一个有外国人参加的学术管理会议上,我给他烟吸他吸了,但谁也没提到单燕平半句;而且比这更早的时候,也碰过一次面。也许他认为我官运亨通趾高气扬,我认为他内向自闭言辞讷涩,所以彼此虽然是老同学,但总是话不投机,说不了几句就没话好说了。

平心而论,詹其勋的老实忠厚是值得我们全班赞许的。他对我说,他已经把我的旅行箱送到我住的房间里了。那个女司机也由当地人领到前面一个村子里住下了。他说如果我想洗个澡再过来,房间里有热水。

原以为选这个地方是杜行远的主意,因为他是这次同学聚会的主策划人,而且他现在住在南京离这儿最近,后来我才知道,杜行远是听了詹其勋的推荐,才决定来这儿的。

“你以前来过皖南?”第二天我们一起爬山的时候我问詹其勋。

“没来过。”他摇摇头。他的身体还像以前那样单薄,是我们这帮人中唯一没胖起来的男同学。

“那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一个船屋?”

“网上看到的。”

我猜他平日喜欢上网。

后来我追上老大他们,跟老大一齐往山头上走。老大已经头发花白。每次见到他都劝他把头发染一染。他说怕上理发铺,从小就怕。

老大总是气定神闲,以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也许我应该忘了所有使我尴尬的事。忘了我跟单燕平曾经好得死去活来。也忘了单燕平跟詹其勋已经离婚。再说他们离婚跟我毫无瓜葛,我不该心神不安。虽然谁都不信,但二十年来我确实没跟单燕平联系过,不是没想过她,而是没脸见她。

秋天的树叶红一块,绿一块,黄一块,非常好看。路边有一条时宽时窄的急流清涧泉水叮咚。浅潭里有一种通体透明的无名小鱼游来游去。有几个没跑过野外的,干脆赤了脚在溪水边的石头堆里跳上跳下。

爬到山顶往下看,我们所住的那座老房子果然像一条船。现在它被一个深圳商人租用,给改建成一家休闲旅馆闻名遐迩,甚至常有外国人摸过来住。这几天杜行远把旅馆人员全赶走了,叫他们只在每天下午四点送一顿自助晚餐来。因为每个房间里都有冰箱和微波炉,饿了可以自己从冰箱里取东西吃。

杜行远提议明天爬后面一座山。我估计那座山的海拔高度至少在1600米以上。据说山顶上是一块平台,有上百亩见方,而且能望到远处的黄山和长江。

要爬的话,必须每个人都爬上去,所以我们不得不就此举手表决。一旦爬山决议被通过,每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要保证一位女同学到达山顶并安全下山;就是背,也要背上去背下来。

赞成的跟反对的各占一半。所以决定权最终落到了点票的老大手里。他说他能爬上去。于是这项决议被通过了。晚上杜行远和詹其勋从前面村子里借来三把砍刀给开路的用。村民问我们要不要向导。我们说不要。跑测量的要向导是丢人的事。

我块头大,算得上身强力壮,分配给我的女同学是体重最重的张广娟。

因为张铮自告奋勇背单燕平,所以另五个女生就更容易分配了。

天蒙蒙亮我们就起床出发。杜行远给大门上了锁。偌大个船屋里面死寂一般没一个人。没走多远队伍就拉长了。我自恃野外经验最多,走在尾部给大伙断后。而分配给我的张广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奇怪的是单燕平一直落在后面,平静听张铮给她讲维也纳的风土人情。上山时我是陪着余小葵往上走的。碰到险峻路段就拉她一把。以前她可不咋爱说话,现在却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聒噪。如果她身上的香水味稍许清淡一些,我对她的感觉会更好。

她埋怨答应背她的罗天兴现在跑得连人影也见不着了。她在北京一家国家研究所工作,没出国的现在就她还在搞学术,其它人不是当了官就是经了商。她说只有她最笨。我说假如我们中有人进国家工程院一定非你莫属。她悄悄问我:“为啥后来不要单燕平了?”我也悄悄回答:“因为不配她。”

啥不配?非追根问底不可。道德感比她差。滑头。她咯咯咯咯笑起来,笑得树林里的小鸟儿扑扇着翅膀往别处飞。我一面陪她说话,一面回头张望,生怕走丢了后面的单燕平和张铮。

下山的时候单燕平还是落在后面。张广娟以为单燕平要跟我单独说话,就把刚开始讲西班牙的张铮拽走了。这时我不得不傍着单燕平一起往山下走。虽然这很尴尬,但我不是那种脸皮很薄的男人,跟女人不会没话找不到话说。

“杜行远说你有事不来。”我若无其事地问。

“我想还是来一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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