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对小说的不无偏执的观点中,有一句话令我长久疑惑不解。那是两年前的一天下午,我们在说了许多闲话之后,又回到诗歌和小说上来。作为热爱并写作诗歌的我,当时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易于回答的问题:“你认为诗歌和小说有何区别?”阿福答道:“前者以意象为主,后者以结构为主。”就在那时,阿福已经开始写短篇悬念故事了。
我从不认为这个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小说作家,会简单看待这种简单问题。直到现在,读完他刚写完的两本《阿福短篇悬念故事集》,我才看清楚他对小说结构的理解和运用,是何等的非同凡响。在阿福的笔下,主要以推理、惊险和恐怖为特色的悬念小说,其结构是由故事情节、人物心理和当代社会现象三者紧密交织而成,结果哪怕是一篇很短的故事,一个很简单的情节,也充满极强的张力,悬念十足。
本故事集里的《如夫人》,其结局是读者如何也想象不到且接受不了的,但在阿福的娓娓道来中,却是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突兀之嫌。《飞天》杂志陈德宏主编曾撰文评述本故事中的三位不同女性的奇妙设置:“作品写了三个如夫人,命运一个比一个悲惨……何以如此?没有答案,惟有悬念。”这种设置不单使悬念在故事情节上有丰富层次,而且在人物心理上有斑斓色彩。且令人击节叹赏的是,这种设置及其铺排,居然从容不迫,冷静克制,浑然以文字将情节、意象和思想融为一体。
阿福非常尊敬博尔赫斯。他是在《人民文学》程绍武编辑的提示之后,才去看这位以结构精巧而著称的小说大师的小说的。五六年前,程绍武在给阿福的一封信中写道:“你的《斯大林之死》有博尔赫斯的味道。”可当时阿福居然不知道博尔赫斯是谁。后来他写过一篇《博尔赫斯的迷宫》,详尽剖析博尔赫斯的著名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复杂结构,像外科手术医生一样细致而且深入;我曾有幸替他将这篇书评发表于我所编辑的报纸文学副刊。
阿福所尊敬的另一位大师是希区柯克。于悬念故事,希区柯克是世界电影界如雷贯耳的前辈。有人认为,希区柯克的电影故事及电视剧故事,其结构的精巧,跟博尔赫斯的小说故事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阿福从不讳言他的悬念小说是从模仿希区柯克开始的。我曾看到过他对希区柯克故事的朱墨眉批,其仔细程度,如电脑程序员检查一个重要程序一样一丝不苟。阿福是工科出身,而且一度从事过以严谨而著称的测量工作,所以他对希区柯克的精髓所在,有着敏感而深刻的领会。顺便说一句,阿福在我们眼里,不但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而且是一位乐于助人的电脑专家;认识他的人,没几个没向他讨教过电脑问题。
就悬念小说而言,起步于希区柯克的阿福,对大师并非仅是亦步亦趋地模仿。据他的大学同学介绍,早在1980年代初叶,他读大学的时候,就读遍了当时所有的中文心理学著作及最新论文,特别是对弗洛伊德学说的理解,对人类潜意识的认识,具体入微而心领神会。因此,他的悬念小说的曲折变化,几乎全部以人性的本质以及人物心理,如窥探、焦虑、仇恨、错觉、物欲和情欲等人类复杂心理现象作为故事的推动元素,从而展现出一幕幕匪夷所思的、但合情合理的谋杀案件或惊险故事,鲜有巧合于偶然事件的。
本故事集里的《一份德文手稿》,就写的是一个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悬念故事。阿福在他的创作谈《文学信札》中介绍道:“是读了沈重光的书写这个故事的。他在书中写道,大兴安岭的大山里,有一百多号男人都八年多没见到一个女人了。一个被流放的大学生,伐木时因看一对狍子交欢被倒下的一棵树砸死。看到这里就觉得有东西可写,只是还不知道怎样写,写什么。一百多号男人的性欲汇聚在一起非常可怕,比野兽凶一百倍。”
阿福的小说写作始于1992年,时年35岁。我是他的小说的早期读者之一。那时我任教于一所古老的师范学校,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我栖身的那幢木楼宿舍内,我们交流文学时的那种清贫然而自足的幸福。
阿福写小说从来就是这样,起初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然后就坐在电脑前一点点使它清晰起来,而不是事先构思好了才写。他所具有的这种奇特的爆发力,往往使他本人也不大清楚小说的结局是什么。我曾认为阿福是有小说天分的,这一点他始终予以坚决否认。我也曾认为,阿福能够写小说,是因为他有着他的同龄人所罕见的人生经历及生活常识,对这一点,他倒予以认同。
阿福身份“斑驳”,他当过知青、会计、赤脚医生、地质员、测量员、仪器销售员、产品检验员、电脑管理员等等,然后又是网页制作员、小说编辑和自由撰稿人。这些人生经历虽无辉煌之处,但从事这些始终位于社会底层的不同职业,使他敏感于中国当代社会的诸多变化。本故事集的写作涉及面相当宽广,其地域的、时间的、故事背景的、人物性格的,更重要的是,社会问题的各不相同,使读者读来,既有陌生感又有亲切感。
阿福的严谨态度往往使我吃惊。他写《艳舞女郎》之前,曾数度前往夜总会观察体验,在黑暗中拿手机当笔记本做现场记录。这种于悬念之外的写实精神,大约是他的悬念故事能够令人信服的主要原因。
曾获《人民文学》“特别推荐”,并且以中篇小说《一个懂古埃及语的女研究生》而荣获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的阿福,他于悬念故事的理想是雅俗共赏。也就是说,对一般读者而言,可以一口气读完一个引人入胜的有趣故事,而对讲究文学品味的读者,又可以从字里行间琢磨到作者于小说写作的良苦匠心。
最后,我不得不提及阿福的文字。阿福的小说文字干净、准确、简洁、传神,看似平淡却极具功力。阿福非常喜欢美国画家怀斯的画。写实主义的怀斯称他的《爱国者》和《克丽丝蒂娜的世界》中有妖魔鬼怪的荒诞气氛,仿佛女巫骑着扫帚在那儿横冲直撞;而这种怪异趣味,恰恰是以高超的,甚至是朴实的写实手法来实现的。阿福对小说文字的要求也是这样,质朴而不失变化,所以阿福的文字技巧是隐于小说中的,一般读者阅读只觉得有流畅的快感,而假如你也是写小说的,就会明白他的文字功底的深厚。
黑陶
200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