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对小偷的艰辛生活并非一无所知的话,你看到王小保在除夕之夜,踏一部刚偷来的自行车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就不会觉得奇怪。这地方有高房子有矮房子,高的比放出去的鹞子还高,矮的比趴下来的母狗还矮。有些房子里有灯,有些房子里没灯。有些房子有几个房间有灯,有些房子一个房间都没灯。
王小保没穿好衣服去不了高房子。那边的保安看到你穿得窝窝囊囊,就会走过来问你找谁,你说你随便走走,保安说你出去走。矮房子这边没人管你,因为有些人穿得还不如你。有些矮房子你可以长驱直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多数空空如也,找不到你要的东西。
王小保只要钱,别的啥也不要。虽然人家的手机、首饰、古董、银行卡、银行存单,全可以拿来变现,但这很容易给警察查出来。王小保喜欢小打小闹,来去小一点,作业安全一点,而且一旦手头宽裕起来,就成天猫在老乡屋里看电视剧,有时候一个人哈哈哈哈呆笑一阵,有时候就泪流满面。
今晚老乡叫他别出去了,外面冷,一起看春节晚会。王小保没钱给老乡的三个娃娃给压岁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时雪还在下,但只是零零落落地飘几朵下来,好像下了一下午下累了,已经没力气像下午那样漫天飞舞。在雪地里踏车往前走,车轮压出一道深辙。由楼角处刚拐弯,一记炸耳朵的爆竹声音把王小保吓了一跳,差点从车子上摔下来。
这边全是农民房子。一幢幢漂亮的小别墅,像一群害羞的少女,藏匿在商品楼中间。十年前这儿离市区至少十里路,后来城市包围农村,结果农民的房子,一部分被城里人的房子给挤没了,一部分却留了下来。留下的全是别墅房子,比城里人的都好。不过也有些这样的房子住的是城里人;有钱的城里人。
顶头一所别墅里就住着这样一户城里人。现在雪地里的爆竹声音仍不绝于耳,这大概是农村人比城里人喜欢放爆竹的缘故。王小保就给老乡的娃娃放了不少爆竹,是放完爆竹才出来的。前面后面的爆竹声音,多少有些干扰王小保的注意力,要不是他眼睛尖,经验丰富,肯定看不出这家人家没关好外面的铁门。
外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地上的白雪给周围漫散着微弱亮光,看得到院子里的两棵树。其实那扇门只差一点点没合上,但王小保瞥一眼就看得出来。把自行车推到前面的夹竹桃底下,让一部白颜色的别克车和一部红颜色的丰田车挡住它,然后蹑手蹑脚推门,再蹑手蹑脚关门,关到原来位置。
院子里是两棵枣树。树枝上挂满雪花。王小保走近别墅房子细心察看,发觉里面的门也没关好。进了屋子他屏息良久,一面适应这屋里的黑暗环境,一面感觉这屋里有没有人。王小保对陌生屋子的敏锐感觉,从没出过差错。拿我们的话来说,他就是当小偷的料儿。当他意识到这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就大胆点起火柴,让眼睛看到更多的东西。
这边是会客室,那边是麻将室。过了厨房是洗手间,过了洗手间是贮藏间。刚在老乡家里吃了年夜饭,肚子一点也不饿,不然王小保对厨房里的几盘新鲜菜肴,会馋得流口水。不过即使再饿再馋,也不吃人家的东西,这是王小保入户行窃的一个重要原则。王小保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原则,没原则就干不成事儿。
闻过香味扑鼻的菜肴之后,王小保才发觉不对头。一是里面外面的门都没锁,二是羊肉煲还是热的屋里应该有人,三是屋里有空调打热风,而且是中央空调,这说明即使屋里没人,也是刚走不久。可能这家人家全去了邻居家马上要回来。给人家堵在屋里就讨厌了。
底楼只有一个房间关着门。王小保打算看完这个房间就走,不到楼上去了。若给人家堵在二楼三楼,逼得你从楼上往下跳,摔成骨折非但逃不掉,还落得个终身残废不合算。
这是一间家庭餐厅。
餐厅里有一张红木圆桌。
圆桌周围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个人。
进来不但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而且能看到这个血淋淋的吓人场面。这时王小保后悔不该点火柴,不然不会看得这么清楚。
谷明松知道今晚不会没事。他把枪搁在桌上,翘起腿一个人看春节晚会。110报警台打来电话时,他正在看赵本山的滑稽小品。按理应该两个人值班,可他叫他的搭档回家陪老婆娃娃,自己一个人守在值班室里。
驱车赶往出事地点的途中,他一面扶驾驶盘,一面给搭档打电话。110已经告诉他,城乡接合部的一幢别墅房子里死了九个人。因为搭档小李子的家离那儿不远,倒比他先到五分钟。
凶案现场没有被破坏。接到一个外地小偷的报警电话,110警车很快就赶过来封锁现场,他们中只有一个人进去看了看那间餐厅就退出来了。现在的110警察比以前有素质,不会一窝蜂挤进去瞧新鲜。
谷明松一面套手套一面看外面铁门上的一个小洞。警车打开大灯,把这扇门照得雪亮。一看那个拳头大小的破洞,就知道这是拿胶泥高效炸药炸开的。凶手所用的炸药量恰到好处,就把门锁炸掉了,但声音不会很大。前后邻居都听到爆炸声音了,但分不清哪个声音是炸药声音,哪个声音是爆竹声音。
而且至少两户人家,听到了至少两声以上的女人惊叫,但他们以为那是电视里的声音,或者是人家说笑打闹装神弄鬼的声音。谷明松知道,现在的人越来越只顾自己,甭想从被害者的邻居那儿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幸好隔壁那家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能说出出事时间。因为他听到女人尖叫声音时,看过墙上的钟。谷明松拿拇指当时针,拿食指当分针,把手压在钟面上,这男孩能准确说出谷明松所指的时间,而且屡试不爽。因此,男孩所说的八点十二分,应该被视为凶案发生时间。男孩的父母及祖父母,没想到孩子这么聪明,全喜形于色,声称明天给压岁钱一定加倍。
谷明松的孩子早不在了。要在的话,今年应该是十五岁。当时孩子给人家绑架,人家知道当刑警的没多少钱,没要他出高额赎金。电话里只要他放弃追查刚上手的一个杀人案,若答应不往下查,就会放他儿子。这事他没跟老婆讲,也没跟领导讲,只孤身一人就找到了藏他儿子的一个秘密地点。他把两个绑匪一个打死一个打伤,但没救出他儿子,因为被绑架的当天,儿子就给绑匪拿麻绳勒死了。虽然那次破了一个黑社会,也破了那个杀人案,事后领导却批评他目无组织,老婆要他在离婚书上签字。当年的那个搭档,以为他会闹情绪不干了,没想到他没掉一滴眼泪就接了下一个案子。
死者中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大概也是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没溅到血的那个,看上去好像刚睡着,甜甜的十分可爱。凶手非常嚣张,从现场提取的不同弹壳来看,杀人凶器是两把有枪号的制式手枪。假如完全相信那个小偷,那么从雪地上的鞋印来看,凶手是一个人;而且作案后是骑了五羊本田离开现场的。小偷骑的是自行车。藏自行车的夹竹桃跟前有小偷的清晰鞋印。
大队的大队长来了,分局的分局长来了,市局也来了一个副局长,而且本居民区的派出所,也有所长和指导员从家里赶来,他们全坐在自己的警车里,耐心等谷明松一伙勘察现场。法医还在给那些死者拍照时,谷明松跟他的搭档已经从房子里走出来。
破案指挥部设在派出所里,头头脑脑济济一堂。大家在一间开足暖气的会议室内,开第一次案情分析会。谷明松眯起眼睛打盹,但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沉思默想。现在他常常精力不济,容易疲劳,等轮到派出所的那个牛所长开始讲话,他才精神起来。
牛所长苏北口音很重,谷明松听了觉得亲切。谷明松曾在苏北东台当过下乡知青,听得懂牛所长的每一句话。这家遇害人家的户主叫徐天镝,跟他同时遇害的,有他八十岁来的父亲、刚退休不久的妻子、两对风华正茂的女儿女婿,以及大女儿的一对穿米老鼠衣服的双胞胎女孩。虽然血案现场有抢劫痕迹,餐厅地上有好几个空钱夹,楼上的几间卧室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但丝毫不能影响谷明松的直觉判断: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仇杀凶案。
牛所长讲,两年前常有人来这儿找徐天镝。因为徐天镝当大股东的一家私营企业因资不抵债而破产,所以有找他讨工钱的,有找他讨借款的,麻烦事情接二连三。当时有个叫张小龙的替他嫂子讨工钱讨不来,好几次半夜敲徐天镝家的门,吵得邻居睡不着觉。这个张小龙曾当面威胁徐天镝:不给钱就杀了你全家。不知徐天镝是临危不惧还是懵懂不察,硬是不买张小龙的账。后来是派出所出面调解,张小龙替他嫂子拿到了那份工钱,这个纠纷才得以解决。
“那是多少钱?”谷明松问。
“好像两千来块。”牛所长说。
当时也有扬言要烧房子的,要打官司的,但只有张小龙发狠要杀人。后来好像没事了,徐天镝也不打110电话了。破产后,徐天镝成天写字画画,读书看报,还喜欢拿个数码照相机到处拍照,还得过市里老年协会的一个什么摄影奖,看上去悠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