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了妹只是下野地一个平常的女兵。下野地有五十个开荒队。每个开荒队都有一百个象了妹这样的女兵。了妹的故事,也是些平常的故事。每个象了妹一样的女兵都能说出一大堆。
因此,了妹能成为这部小说的主角,没有更多的原因,只是因为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我们走在下野地的荒原上,恰好遇到了了妹从远处走过来,一直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这时的了妹正朝韩队长家走去。她去韩队长家却不是去找韩队长。在路上遇到了骑着马要去场部开会的韩队长。了妹问韩队长,娟子在不在家?韩队长说,在。了妹不再说什么,向着前边的一排土房子走。韩队长也不说什么,踢了一下马肚子,让马飞快跑起来。
韩队长是开荒队的队长,已经领着一群男女,开了许多荒地了,他还想着要再多开些荒地。戈壁滩上的荒地多得很,只要有水,全能变成生长庄稼的田地。去场部开会,见到丁场长,韩队长说起了修大渠的事。韩队长说,等到农闲了,集中全部劳力挖一条大渠,把古尔图河的雪水引过来。丁场长说,行啊。还说,过些日子,会有农大的学生分过来,到时候给开荒队也分一个,让他给帮助设计个水渠。
韩队长的老婆娟子和了妹是一年生的人,了妹只比娟子小三个月。两个人好得很,当姑娘时就好,这会儿,娟子的儿子满周岁了,两个人还好。隔个三五天,总要见上一面。
女人好,和男人好不太一样。男人好,一见面就是递烟抽端酒喝。女人好,见了面就是说话,关系越好,话越多。话要往多里说,就不能藏着掖着,就得心里有什么,全说出来。
娟子和了妹说话,不是光说话。娟子是边擀面条,边和了妹说话。
了妹爱吃面条。大食堂吃饭的人多,擀面条擀不及,也就从来不做面条,一天三顿全是蒸馍馍。了妹想吃面条了,就来到了娟子家。农场的人,只有结了婚,才能到司务长那里,把口粮打回来,自己做着吃。了妹没有结婚,了妹就不能自己在屋子里做饭吃。了妹还是单身,只能在大食堂开伙。
边擀面条,边说话。一点儿也不耽误事。
说什么呢。不用说大家也知道。看着自己结婚了,又有孩子了,娟子再看到了妹,就有点不好意思,好象两个人一起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甩下不管了。甩了别人的那个人,就会想做点什么,减少一些对不住的感觉。
了妹在一边往炉子里塞柴禾。她想吃娟子擀的面条,可她不想听娟子说的话。因为娟子的话,说过好多遍了。并且说的好多话听起来,也有些不舒服。娟子总是说,这么大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老了。女人不能老,女人一老没有人看得上了。娟子还说,不能太挑了。男人其实全一个样,只要心肠不太坏,就行了。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到头来,耽误的不是别人,耽误的是自己。
听娟子说,好象了妹已经老了似的。
了妹怎么老了。了妹今年才二十三岁。了妹的脸上眼角连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纹都没有。了妹正年轻着呢。一朵花,正开得鲜美。
不管了妹喜欢不喜欢听,娟子会不停地说。说着说着,话还是话,却有点不象样子了。至少,了妹听着有点不舒服了。
娟了说了妹太挑了。
了妹不愿意了,说什么叫太挑了。和一个人要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要一辈子在一起,不说别的,至少这个人,你要看着顺眼吧。挑个顺眼的,这不能算是太挑了吧。什么叫耽误了自己,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才真的是耽误自己呢。
和娟子争,还和娟子吵。争完了,吵完了,了妹还和娟子好,一点儿也不会生娟子的气。了妹懂事,知道娟子说这些话,是为了自己好。
再说了,和娟子擀的面条比起来,这些话带来一点不舒服实在不算个什么。它一点也不影响了妹吃掉一大碗梢子面。细细的面条煮熟了,捞出来,用凉水过一遍,变得更加有了柔劲,再把用大葱豆角辣椒西红柿和鸡蛋炒出来的菜浇在上面,那颜色那气味,让了妹真的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饭,会比娟子做的梢子面更好吃了。
老去吃娟子擀的面条,了妹就和韩队长混得很熟。在娟子家,了妹喊韩队长不喊队长,了妹喊韩队长喊韩大哥。韩队长从场部回来,正赶上稍子面做好,捧起一大碗就吃。边吃边对两个女人说,这个冬天闲不下来,要挖大渠。了妹说,我可不挖,你答应过我,让我回老家探亲,看我妈。韩队长说,咱们这是部队,得服从命令。了妹说,啥部队,还不是天天种地。了妹和韩队长熟,说起话来也随便。听了妹这么说,韩队长说,多少次开大会讲了,你咋记不住。咱们是军垦战士,一手拿锄,一手拿枪,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娟子在一旁说,行了,行了,这是家里,不是开会,别给我们上课了。
2、
大操场上有一个挂在树上的钟,早上值勤的排长把钟一敲,睡在屋子里的人就起床了。
只有一个人听不到这敲响的钟声。不是这个人的耳朵有毛病,是他离大操场上的钟太远。他想听也听不见。
听不见也得在那个时候起床。在他的门口有一只狗,这只狗一看到太阳从东边露出个半个脸,就会大叫。睡在木头屋子里的这个人被叫醒后,一样会马上穿衣服起床。
这个人叫老古。老古叫古石娃,这个名字是他爹妈给他起的。大家不喊他古石娃,全喊老古。
这个狗叫大黑。狗的名字是老古起的。老古看狗身上的毛全是黑的,老古就喊狗喊大黑。大黑知道自己叫大黑,老古一喊大黑,大黑马上竖起耳朵,看着老古。
老古走出木屋,到一条从山上流下的小溪边去洗脸。水很清,象镜子一样,他没有镜子,他把溪水当镜子,用溪水洗完脸后,他还用溪水当镜子,把脸上的胡子剪短一些。没有那种带刀片的刮胡子用的刀,他只有一把剪子,可以用来剪别的东西,也可以用来剪胡子。胡子这个东西比草还厉害,几天不剪就会长满了脸。剪子剪胡子,怎么剪也剪不干净,看上去,老古的脸上总围着一圈黑胡子茬。
从溪水边站起来,老古不会马上回到屋子里,他会站在那里,朝一个方向看一会。
背后是一座叫做天山的山,面前是一个盆地,叫准葛尔盆地,老古这会就站在盆子的边边上。
站在盆子边上,往盆子里看,不是看这个盆子有多大,有多深。他想看的是盆子里的一团绿。
其实也不是为了看绿。他身边也有草有树,全是绿的。他真正想看到的是那团绿里的一片土和砖砌成的房子,看在那些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人。
可离得太远,既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人,就像是听不到敲响的钟声一样。
他只看到了从那绿色中升起的一缕炊烟。
那团升起了炊烟的地方,有一个名字,叫下野地。
下野地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农场。地方很古老,没有人知道已经存在多少年了。农场却很年轻,从创立那天算起,也不过才几年时间。下野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片很大荒野,也叫戈壁滩。这样的地方,新疆多得很。它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叫的名字不一样。同样,下野地农场,也是平常的农场,此时,和它一样的农场,在天山的北边和南边,至少也有一百个。下野地的人,也和别的荒野上的人一样。全是兵。男兵打仗打到了这里,把仗打完了。国家说,你们种地吧。他们习惯了服从命令,这一回也一样。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一道命令,却是意味着要把尸骨永远埋在这里了。女兵没有打过仗,说是让她们当兵,却不会让她们打仗。尽管不打仗,却一样有献身有牺牲,只是表现出的方式不同罢了。谁要不信,就到下野地来看看吧。别的荒野上能看到的东西,在这里全能看到。
这会儿的下野地,正有好多人,男人女人全有,从一个个房子里走出来,他们肩上扛着各种各样的农具,走到了队部门口的大操场上。
在大操场上,早有一个人在等着这些人,这个人姓韩。大家全喊他韩队长。
大家走到韩队长跟前,在韩队长跟前排成了队。队也不乱排的。是按班按组排列的。
排好了队。韩队长会让各班班长看看是不是还有人没有到。直到班长们挨个说,到了,全到了。韩队长才会开始说话。
话不多,可很重要。过去的一天里,有哪些人哪些事没有做好,韩队长会提出来批评,哪些人哪些事做得好的,韩队长会提出表扬。同时,每个人在这一天要做什么,要做到什么样才算做好了,韩队长会提出具体的任务和目标。
看不到,能想得到,不说明老古的想象力有什么了不起。
只能说明老古过去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想到的,全是他经历过的事。
这么一说,好象老古现在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谁要也是这么想,谁就是大错了。其实这会儿,老古虽然没有站在大操场上,可他还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些男人和女人,全是他的同志哥和同志妹。在队部的花名册上,他的名字也被墨水写在其中。编号是156,一直是这个编号,没有变过。他还是韩队长的部下,他一切行动还是要听韩队长的指挥。
站在那里,看着坡下盆地里的一缕炊烟,他不但看到房子和人,他还听到了韩队长那有些嘶哑却是坚定有力的声音。
他听到了韩队长最后一句说,老古同志,你也该出发了。
老古不由得一个立正。差一点脱口喊出一个是字。
韩队长让他出发,不能不出发。
一匹雪青马已经站在门口,他把一副皮鞍具备到马身上。转身走进屋子。
再出来时,头上戴了一顶宽边的草帽,身上挎了一支不长的骑枪。腰间还有一把插在鞘里的刀子在晃荡。
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是要去打仗。
放在三年前,这个样子,一定是要去参加一场什么战斗。
可现在已经没有仗可打。
没有仗打,老古也一样要带上枪。
一开始,谁都有些奇怪。可跟着老古看下去,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像韩队长站在一群人面前一样,老古站在一群羊的面前。
只是他不能像韩队长那样讲一堆话。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把羊圈的门打开。
象是水闸给打开了,羊群像潮水一样涌向草滩。
看到羊群走过来,蹲在灌木丛中的两只狼站了起来,兴奋地目光绿闪闪。
可只闪了一下,就没有绿光了。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它们看到了跟在羊群后的一匹马和一只狗。
马和狗倒不是野狼最怕的。马就不说了,说起来,狗是用来对付狼的,可狼是狗的祖先,狗的骨子里怕狼。要是身边没有人,狗见了狼,怕是连叫也不敢叫了。
要说怕,怕的还是那个戴着草帽的人。
如果这个人光是戴个草帽,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狼吃人的故事多得很。
问题是狼看到了老古身上的枪。它正在太阳里闪动着光芒。
别看这个东西不大,没有腿也没有嘴,更没有利齿,但这可是个厉害的东西。
有多厉害,狼已经知道。这两只狼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兄弟姐妹死在它的轰响里了。
狼只能从远远地方看着羊群走过,没有一点办法。
老古的枪背在身上,十天半月也放不了一枪。可有它在身上和没它在身上,可大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也包括他自己的感觉。
抗日战争,老古赶了个尾,解放战争,老古可是从头打了过来。打得脸上让炮弹皮划了个大疤。打得得了好几块纪念章。可纪念章只能放在箱子里,平常没有人看得见,能看见的只是脸上的疤。
脸上的疤虽然光荣,可一点儿也不好看。猛一下看上去,好像在脸上爬了一条马蛇子,能把人吓一大跳。
3、
放着羊,走在胡杨林里。
三个女人,来捡柴禾。说着笑着,在胡杨林里走来走去。
看到了老古。三个人一下子呆住了。
老古没见过她们,可老古知道她们是坡下的女人。上次韩队长来,给他说了,说队上来了好多的山东女人和湖南女人。
老古想给她们打个招呼。
老古嘴巴刚张开,还没发出声音。三个女人先开了口。
只是她们开口不是要向老古打招呼。她们开口发出的一声尖叫,比刀子还尖,一下子把头顶上的树叶子碰落了一片。
三个女人累得半死,跑到队部,向韩队长报告,说是遇到土匪了。
听说有土匪,韩队长马上带了人,背了枪,挎着刀,骑着马,向女人说的地方跑去。
跑去一看,没有见到土匪,只见到了老古。
说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老古和韩队长他们全笑了。
韩队长说,你要是把咱们的女娃子吓坏了,我可要找你算帐。
听韩队长这么一说,老古还是笑。可心里却有点不是个滋味。
三个女兵中,其中就有娟子和了妹。这个事发生不久,韩队长就把娟子娶到了屋子里。
炊事班来了两个人,拿着韩队长写的条子。让老古给两只羊,说又来了一批女兵,明天队上要开欢迎会,开完会后,要喝酒吃肉,庆祝庆祝。
两个人还带了话,说韩队长说的,老古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也去参加一下欢迎会。
老古知道韩队长的意思。韩队长想让老古也见见女人。老古一个人在山上放羊,很少能见到女人。
老古再古,也是个男人。没有男人不想看女人。白天,黑夜,站着,躺着,醒着,睡着,都会想。老古一听说,要杀羊,用来招待新来的女人,马上牵出了两只最肥最大的羊。一听说,韩队长让他也去参加欢迎会,马上脸上就有了笑。
老古真的很想女人。
从箱子里找出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还把几个奖章也一块拿了出来,别到了衣服上。这里的男人,每个人都有那么几块。他们南往北战,没落下别的什么,除了几块伤疤,就是几块铜牌子了。所以他们就比较看重,遇到有什么要露脸的场合,就会全戴在胸前。
拿起那把什么都能剪的剪子,走到溪水边。
就是在剪胡子时,老古的想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