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客人走了,客栈里静了下来。青树坐下来,喝着水,炒菜是个力气活,她出了不少汗。许小桃递过一条湿毛巾,让青树擦汗。许小桃说,青姐,我想给你提个意见。青树说,你说吧。许小桃说,生意这么好,咱们能不能扩大一下经营规模。青树说,一天能有上千块钱的收入,可以了。许小桃说,你不知道,你炒的辣子鸡,客人有多喜欢吃。现在,有些客人,开着车跑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来吃你的大盘辣子鸡。有时来晚了,鸡已经卖完了,还吃不上。再说了,你也看到了,沙漠里出了石油,这里要大开发了,全国会有好多人都往这里跑的。这可是个赚钱发财的好机会啊。青树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干。许小桃说,这年头,有什么事,会比挣钱的事更重要呀。青树说,那你的意思?许小桃说,招收员工,扩大经营。青树不想扩大经营规模,因为赚钱实在不是她唯一想做的事。再说了,她没有觉得自己缺少钱。钱这个东西,多少是多,多少是少,没个准数,全看自己怎么想。不过,更多的人却是总想着自己能有许多钱,有多少都没个够。随着石油大军的到来,许多想发财的人都看到了机会。一个叫朱老三男人,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来到这里,在青树的客栈里住过一夜,吃过一顿饭后,看到生意那么好,就决定也要在沙漠公路边上盖一个客栈。这会儿,朱老三正在指挥着民工盖房子。他吆三喝四,嗓门大得象在和谁吵架。朱老三剃了个光头,不管啥时候,嘴角都会叼着一根香烟。
青树靠在门框上嗑着葵花籽,看着朱老三正在建造中的新的客栈。许小桃站到青树身后,对青树说,看到了吧,我们得有危机感。青树说,多好啊,房子多了,人也会多了。这个地方就热闹了。许小桃说,别人来抢你的生意,你还高兴。青树说,我当然高兴了。你不知道,这里冷清了有多少年了。再说了,那么多开发石油的人都来了。光咱们一家红房子也忙不过来呀。
一个拖拉机开了过来,拉了一车西瓜在叫卖。青树招了一下手,拖拉机开过来了。青树说,什么地方的西瓜?卖瓜的说,下野地的。青树说,多少钱一公斤?卖瓜的说,五毛,不甜不要钱。青树说,来一百公斤。买上西瓜后,青树留了一半在客栈里,把另一半装到麻袋里放进了吉普车。青树对许小桃说,好久没回家了,我得回去看看我妈。
我有一个母亲,是五十年代的一个女兵。开荒种地的女兵。母亲刚来时,才十九岁。现在六十九了。不管有多忙,过几天,我就会回来看看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她和我更亲。
吉普车停在了一家农舍门前,青树把半麻袋西瓜从车上扛下来。院子的门没有关,轻轻一推就进去了。院子中间摆了一张木桌,母亲正坐在桌子旁边看照片。一堆发黄的老照片,母亲一张张看得很仔细,边看还边咧着笑。青树说,娘,是下野地的西瓜。母亲说,下野地的西瓜好。母亲说话时,头没有抬起来,还在低着头看照片。青树说,这些老照片,看过多少遍了,还没看够啊。母亲说,不知咋的,我是越看越有意思,来,你也过来看看。青树说,我才不看呢。母亲说,只看一张。青树说,一张我也不看。母亲说,这一张是你从来没有看过的。青树说,没有我没看过的,从小你就让我看,早年烦了。母亲从发黄的照片中,拿出一张不发黄的。不但不发黄,还很新。还是彩色的。青树看了一眼,看到了照片上有一个好象挺有风度的中年男人。青树说,这是谁,我怎么不认识。母亲说,你当然不认识,你要认识不让你看了。青树说,我不认识,让我看什么,我不看。母亲说,不看也得看。
我一直很听话,听母亲的话。可七年来,有一句话,母亲给我说了至少有一千次,但我连一次都没有听过。我也很想听,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所以,每一次都让母亲失望。人大概都是这样,老想着去做一件事时,别的事情就做不好了。
母亲说,这是你淑英姨介绍的。只比你大六岁。老婆是病死的。还是个国家干部,是个什么处长,在城里工作。说只要你愿意,可以把你调到乌鲁木齐去。对了,孩子已经上中学了。青树说,娘,这个事,你就别再操心了。母亲说,我不操心,谁操心?青树说,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母亲说,你知道不知道,一想到你的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青树说,娘,你放心吧,我马上就给你领一个回来。母亲说,那就快点领回来,别让娘睡不着。
为了让母亲睡好觉,我决定领一个男人回去让母亲看看。可我这样想时,还不知道要领回去的那个男人是谁。不过,这个事难不住我,我知道,想跟在身后让我领着走的男人有一大串。一个只要长得不太丑的女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虽然我不漂亮,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丑。
几张桌子四周全坐满人。全部是男人。这些男人,看起来样子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穿着也不同,不过,他们做的事,却是同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喝酒。看到青树走了进来,他们全欢呼起来,全站了起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好象青树是他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的梦中情人一样。青树端着酒杯,象柳枝摆动,在酒桌间穿行。青树和伸出过来的每个酒杯碰。青树朝着每一张涨红的脸微笑。没有多大一会,青树还站在在那里,而那些男人全都醉倒在了桌子四周。青树看着他们,笑着摇头。这时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听到了喇叭声,青树扔掉了酒杯,打开了门。青树看到一辆大油罐车朝着她开过来,她不但没有躲开,反而朝着开来的油缸车走过去。油罐车离她几米远了。她还是脸上带着笑,不肯把脚步停下来。结果油罐车害怕了,哐地一声刹住了。
老关从车上跳下来。老关是个高大粗壮的汉子,有点象他开的大油罐车。老关说,你真不怕车撞了你。青树说,只要开车的人不想撞你,车子就撞不上你。老关说,那倒也是,除非开车的人瞎了眼。
老关走到青树跟前,从他怀里扯出一件连衣裙。老关用手一抖,连衣裙象旗子一样在青树面前飘扬起来。许小桃也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老关给青树送了连衣裙,马上大叫起来,还有我呢。老关拿出了一个太阳镜送给许小桃。许小桃马上戴到了脸上。
这个男人说过好多次想去看看我的母亲。也许真的该让他去看看。这些年,好多男人都对我说过很动听的话,可只有他一个人说过想去看看我的母亲。每次来,老关带会带东西给我和许小桃。我给钱他不要。那么,他吃住在这里,他给钱,我们也不要。女人和男人来往,有个原则。一般情况下,不要破坏这个原则。不过,这一次,我可能要会有点改变了。
老关坐在那里吃着菜喝着酒。青树穿着老亲买连衣裙走出来,让老关看。老关看青树的样子有点傻。
青树说,老关,下次来,去我家看看我母亲。老关放下筷子,对青树说,为什么要等到下一次,这次就去。马上就去。青树说,这次来不及了,还是等到下次吧。
一道道连绵起伏的沙丘,象卷起的海浪,蓦然凝固于某一个瞬间。炽白的烈日下,闪动着火一样的光焰。远处的沙丘上,一个影子由虚变实。一个叫马东军的年青的男人在走着。没有走几步,就摔倒了。爬起来又走,走了几步又摔倒了。摔倒了几次后,马东军站不起来了。他趴在沙丘顶上向前看,看到了一片灰绿的影子。他从沙丘里拽出一根芦苇来,放在嘴里咀嚼着,吸取着草根里发苦的汗液。
他从一个沙丘上滚下去。又朝一个沙丘爬上去。在他的身边,不时地会出现一些动物白色尸骨他不敢停下来,似乎一停下来,他也会马上变成这些尸骨。为了不让自己变成白色尸骨,只有连滚带爬地往前走。只要还有一口气,还有一点力气,就不能停下来。
马东军明白,要想活下来,就得先从这大沙漠里爬出去。
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一张青树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男人年轻英俊。照片的旁边挂着一杆猎枪。青树站在屋子中间看了一会,走过去。伸出手,把有点歪了点照片扶正了。接着,把挂在墙上的猎枪取了下来。
拉开枪膛,一颗粗大的猎枪子弹跳了出来。青树用一块布仔细地擦着枪。擦好了枪,青树拿出一块黑色的纱巾,青树对着镜子,慢慢地把自己的把头和脸包了起来。只露出了一对眼睛。
青树把那杆磨得铮亮的老猎枪拿到了手中。裹了黑纱巾,拿着猎枪,青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白马在胡杨林里一会儿奔跑,一会慢走,不管白马是跑,还是走,坐在马上背上的青树,都坐得稳稳的。突然一种声音传进了青树的耳朵。青树扯了一下马缰绳,白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静静地听了一会。拿起猎枪,跳了马。青树向一种声音走过去,青树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了,青树用枪筒拨开了挡在了眼前的乱草。青树看到了三个男人弯着腰,正在挥动着斧头,砍伐着一棵快要枯死的胡杨树。青树端起了枪,走到了三个男人的身后。
青树说,放下你们的斧头。男人不动了,斧头从手中掉落在地上。男人们转过了身子。男人们看到了青树。看到了青树是个女人,三个男人笑了一下,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斧头。一个男人说,这个小娘们,长得挺有味。另一个男人说,要是手里没有枪,就更可爱了。还有一个男人说,你看花眼了吧,那明明是一根烧火棍,你怎么说是枪呢,女人家,不好好呆在这里烧火做饭,跑到这里来不知想要干什么?
三个男人笑出了声。三个男人抡起斧头,又去砍一棵快要枯死的老胡杨树。青树举起猎枪,扣动了扳机。枪响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帽子被子弹打得飞了起来。飞起的帽子挂在了树枝上,三个人男人的脸变了颜色。他们扔掉了斧头,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