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火车上说自己是去新疆时,人们无不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再看看我的两个孩子,然后用复杂的眼光打量我,那些眼光既有不相信的,也有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有以为我是在说疯话的。有些人甚至冷嘲热讽,哟,你咋不说你要去朝鲜打美帝呀,背一个孩子,抱上一个,再端上枪去冲锋,那不比到新疆带劲多了。有些相信我去新疆的人则劝我说,到西安就没火车了,四五千里路都坐汽车,过了兰州,上千里没个人烟儿,你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你这个当母亲的,不是存心要折腾死他们吗?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只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去,我决不会走回头路的。既然他们都能去,我也一定能去的。
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因为旅途的劳累,我到了长沙后,自己就没有奶水了。那时火车上的条件很差,也买不到什么可供孩子吃的东西。我只有把自己带的发糕用开水泡开后,给孩子喂了充饥。到了西安,找到新疆军区驻西安办事处,给孩子发了奶费,我给孩子买了些奶粉。不想奶粉已经变质,孩子吃后就拉肚子。由于水土不服,我也病了。我到西安的第三天,就随车队出发了。临走时,办事处的人劝我留下,等孩子和自己的病好了再走。我说没事儿,都是小病,挺一挺就过去了。
我们的车队共有五十辆车,有三十多辆是拉湖南女兵的,有十多辆是接我们这一类部队亲属的。有白发苍苍的母亲,有中年妇女,有小媳妇,也有孩子。各地的口音都有。车下面拉的水泥,水泥上垫着我们的背包,背包上坐着我们。一个车上坐四十多人,挤得腿都伸不开。我当时病得想躺一躺,都没办法。车不到预定的地点,一般不停,我们小便都只能在车上,先拉在盆子里,然后再倒掉。
我的孩子到兰州后,还在拉肚子。人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那个年幼的生命毕竟才四个月呀。孩子看上去已经不行了,我也显得十分虚弱。只有那大一点的孩子没什么问题,但他什么事也不懂。带队的干部对我说,看来你得留下,你必须在兰州和孩子一起看病,待病好后再走。
熊令义虽然是个教师,但见的世面少,我怕一旦留下来,就再不让往前走了,就说,同志,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办?
没什么问题,食宿有部队负责,你治好病后,后面的车队会把你和你的孩子送到你爱人身边。
我还是不放心,这里到迪化还要走多久?
最快也得一个月时间。
那多久还有车队?
这谁也说不准。
那我得跟大家一起走。我在这里不认识一个人。我去给孩子弄点药吃了就会好的。我自己没什么问题,能挺到新疆的。
孩子吃了药后,病情有所好转。我重新去买了奶粉,又跟着部队上路了。
从兰州出发后,一路上都是灰尘漫天,可车头上的机枪手却一趴就是一天,真够累够辛苦的。我那时已知道到新疆的确太远了。如果早知道路这么远,又有土匪,我一定不会来,即使让我现在想想,去走,也不敢走了。所以,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上路的勇气都是最重要的。
但孩子的生命还是太娇弱。一过乌鞘岭,可能是水土不服,孩子不但开始拉肚子,还老是呕吐。吃药也管不了用。看着孩子的可怜样儿,我伤心得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孩子哭,自己也哭。为了孩子,车队一到大一点的地方,比如武威、张掖、酒泉等地,干部就去当地药店或驻军找药。这样,终于拖到了新疆。车队一到迪化,孩子就被送到军区医院抢救。看到那个孩子除了一副小小的骨架,就只剩下了一张皮,见到的人无不心痛掉眼泪。
那孩子躺在病床上时,我都不敢认了。他只剩下了一口气。临走时,他胖嘟嘟的,脸儿红扑扑的,现在却像一个快要死去的小妖怪。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跪在地上,求医生一定要把我的孩子救活。
尹树德得到通知赶来后,我哭着说,都是你要来新疆,都是你要来新疆。还要我们娘儿仨来,这么长的路,你真是狠心。我哭诉着,突然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好在医院全力抢救,孩子被救活了。但直到现在,他的身体素质也比不上别的孩子,我时时觉到我有愧于他。
我到达迪化后,单位来人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愿意到地方继续教书,还是愿意到部队当兵。我听后,不相信地问那名干事,同志,我还能当兵?
是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我当然愿意!我毫不犹豫地说。
到地方教书的话,是有工资的,参军只有津贴费。
就是一分钱不给,我也愿意!我一直梦想着要当兵的,没想真的能实现!
那好吧,你的入伍手续很快就会批下来。
果然,一九五二年七月一日,我的入伍手续就办好了。当我换上军装,觉得自己十分神气。穿着它,特意在街上去转了好几圈。我被分配到七一酱油厂门闹部工作。当时的迪化还十分落后,远不能和口内的城市相比。部队虽然住在城里,条件仍然十分艰苦。我们夫妇俩算是知识分子,特别照顾,给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我们的房间外面,是一间稍大的房子,住了四家人。连炕都没有,打的是地铺,出入都得从床铺跟前经过。
一九六六年,农三师需要人时,我们从部队转业,主动要求到了农三师工程团。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作为“臭老九”,一直在农场劳动,我的半身不遂,就是在“文革”期间给造下的。但“文革”的事,谁也说不完,谁也说不清。那是一个民族的灾难,不仅仅是我的。
十一.彭翠芳:为了爱,他最后毅然决定再次西行
我住的这地方叫东戈壁,从乌鲁木齐到这里有三四十里路,虽然属于乌鲁木齐,但跟乡下差不多。这是远郊。这一大片破朽的平房里大多住着流民,有些空着的就无一例外地成了临时厕所。我和丈夫李仕超开办的“老年诊所”也是废弃的平房清理后改作诊所的。门前的这条路通往乌鲁木齐监狱,载重卡车不时“轰隆隆”地从门前飞驰而过,弄得乌烟瘴气的,所以条件很差。
我们的诊所是半义务性质的,药费只收成本,其他费用也便宜得多,我和老伴本可以安享晚年,但为了这一带的老年人和贫困的流民,我们在这里坚持下来,为他们服务。
我们是因爱情和理想而在新疆这块土地上生活下来的,我们现在虽已两鬓斑白,但因为有爱,我们的内心仍然感到很年轻。我俩是指腹为婚,从小就在一起,可谓青梅竹马,高中又是同学,更是情深意长。李仕超考上了西北军区后勤干部学校,我去送他时,他对我说,你也去考吧,那样的话,我们就能见面了。
我点了点头,说,以后西北军区如果再来招人,我一定去。
我随后进了常宁中师。五一年十月,西北军区干部部在长沙招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常宁,我心情非常激动,当即就从常宁动身,走了两天路到了长沙,然后顺利地成了一名军人。
学校在黄河岸边,我不时看见黄河里漂着三两具军人的尸体,这显示着社会还不太平。而当我第一次枕着黄河的涛声入睡,我也感觉了那涛声与湘江的涛声虽然都浸透着沧桑和苦难,但湘江要欢欣得多,即使伤痛,也属于女子的伤痛,而黄河却充满着悲壮的力量,有着剧痛时的颤抖和愤怒。从它的身上,看不出亮丽的色彩。我和前来看我的恋人就在黄河带来的这种氛围中见面了。
学校有三层岗哨,加之纪律严明,我们见面的时间十分短暂。连思念的表达和对情感的倾诉都简略了。我们都有一种感觉,一个人一旦站在了黄河岸边,他就希望能义无反顾地为这条河做出任何牺牲。
那可能就是悲壮的力量。我觉得所有的军校都应该修在黄河边上,这能培养军人的民族忧患意识,从而培养他们昂然赴死的英雄气概。
学校里除了军事训练,就是政治学习。时间就半年,颇有些抗大的味道。但就是那半年时间,我像脱了胎,换了骨,成了一名名符其实军人。
五二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全校紧急集合,校长突然宣布了进疆干部的名单,并命令大家立即向新疆出发。
名单中有我的名字。
六辆军车早已等在那里,车上的机枪已经架好。二十分钟后,军车驶出了校门。我连与李仕超道别的时间也没有了,我赶紧写了一张便条——
仕超:我突接进疆命令,命令宣布后即启程,无暇告别,只有到疆后再与你联系,多多保重!翠芳即日。
我吧便条托战友转交后,当即踏上了征程。
能去新疆,我十分自豪。虽然恋人仍在兰州,却没有一丝离愁别恨。
到达迪化后,我先是在军区后勤部学会计,后来又分到了军区总医院学医。我与李仕超一直靠鸿雁传书。没想我学完医,李仕超却被转业了,一下子分到了广东。
有一天,指导员找到我,问道,你对象是不是转业到广东去了?
是的。
那你们怎么办呢,一个东南,一个西北,隔得越来越远了。
以后再说吧。我故意装成大大咧咧的的样子。
鉴于你这种情况,你可以调到广州军区去的,你如果想去,我们会给你想办法。
我想了想,然后坚定地说,不,我到新疆来就是来建设它和保卫它的,但我一直在上学,还没为她真正地做点什么呢。这不是冠冕堂皇的话,它出自我的内心。
指导员听了很感动,他试探着问道,如果新疆发函调你对象到新疆来,他愿意吗?——你要知道,广州的条件可比这里好很多。
我想了想,然后自信地说,我想他会来的。
李仕超在西北军区,自然知道新疆是个什么地方。一到广州之后,他觉得连甘肃都属于蛮荒之地了。所以他收到我的信后,很是犹豫。但为了爱,他最后毅然决定再次西行。不久,新疆有色金属公司的调函就到了广东。
从广州到新疆,这条路即使现在,也让人望而生畏,在当年,它无疑显得更加漫长。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乌鲁木齐还不是他的目的地。当时有色金属公司正全力以赴地在阿尔泰山中的可可托海开矿,他也自然而然地到了那里。
我俩在兰州见过两面后,不知不觉中已分别五年之久,原想终于到了一起,都非常高兴和激动。我便计划筹办婚事。不想三天之后,李仕超就来向我告别了。
翠芳,看来我们还得分开一段时间。他说。
你要到哪里去?
阿尔泰山里。
去哪里干什么?
公司的主要力量都在那里开矿,我当然要去。
你是医生,你又不开矿。
开矿的地方需要医生,唉,真对不起你,好不容易见面了,又得离开你了。
我当时就想哭了,我忍了半天,硬挤出一丝笑,鼻子酸酸地说,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把你从沿海叫到这里来,没想还要到那样的大山里去。
这样的话我们都不说了,只要我们是相爱的,到哪里去都无所谓,不是为了爱,谁会从广州跑到这里来呢,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
听说那里冬天冷得要命,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冻着了。
放心吧,你也要多多保重!
看着他乘车离去,看着卡车留给我的那股烟尘,我也感到很伤心,但这种心绪很快就过去了。内心马上被另一种东西所替代。在那个充满青春激情和崇高理想的时代,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那个年代的人,一切都首先从国家和集体的利益出发,个人被忽略了,成了国家和集体中一个极小的配件,人人都甘愿如此。那是个令人向往的年代。那些岁月对于我来说,既十分遥远,又恍然如昨。
时间又悄悄地过去了两年,他们都已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这在当时已算大龄青年了。考虑到两人长期分离两地,这时正好部队正好有一批干部转业名额。我不能让李仕超一个人付出,我主动要求转业到了有色金属公司。因我在军区总医院工作过,医术很好,公司十分重视,要把我留在乌鲁木齐。
我摇了摇头,当即婉拒了。因为我转业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可可托海与李仕超团聚。
阿尔泰被誉为“金山银水”之地,除了它本身蕴含着丰富的矿藏,尤以黄金富藏著称于世,还有它的历史文化资源。它自古就是中国北方各民族的游牧地,这里有大汶口文化时斯的石棺墓葬,有冒顿单于、成吉思汗征战后留下的箭镞盔甲,还有由额尔齐斯河孕育的金色牧场,由圣洁的冰雪融水浇灌的茂密森林,以及隐藏在森林中的充满传奇色彩的众多湖泊;另外,它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寒冷程度可与漠河相比的可可托海。
李仕超就在可可托海工作。我在与他的交谈和通信中对那里已有一些了解,知道那是一个寒冷得让人恐怖的地方。那里的冰雪和寒冷呀,杀人!凡是去过那里的人都会这么说。
我当时除了知道这些,可可托海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但李仕超为了我,也从广州到了那里,我不管它是刀山还是火海,为了我们的爱,我也要去追随他。
车像一匹跛了腿的老马,在通往青河县城的路上一颠一颠地跑着。正是九月末——新疆大地的收获季节,出了乌鲁木齐,不时可见金色的绿洲,不时可见点缀着绿洲的白杨、柳树、田地、庄稼、羊群、房舍、坟墓和炊烟。还有就是铁青色的戈壁,上面有稀疏的浅草,或三两峰骆驼。车往前走,我往后看,所以这些东西好像是从后面追上来的。只有博格达峰雄踞天山之上,看起来好像是天地的中心,纹丝不动。直到车子已进了青河县城,它还在远处闪耀着自己的光芒。
溯青格里河而上,道路越来越陡峭,山势越来越险恶,寒意越来越浓。大家先是加上棉祆,然后穿上棉大衣,再穿上皮大衣,最后大家把被子裹在了身上,也抵挡不了从四面八方逼来的凛冽寒意。看来,关于这里的雪和冷能杀人的说法,是一点也没有夸张。
李仕超穿得很多,像熊一样立在雪地里迎接我。那里那年已下了两场雪,完全是个冰雪世界。他把我从车上扶下来,就问,这地方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