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了一眼周围,像是安慰他似的点了点头。但我的内心却感到酸酸的——我没有想到李仕超是在这样一个令人畏惧的艰苦环境里工作。我本想对他说,你吃苦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不知怎么就掉下了两行泪来。过了好久,我才说,一晃七年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当时,已去了两千多名转业军人,他们大多带着家属,都住在地窝子里。有些先来的已挖好了地窝子,有些后来的正在赶着挖,到处一片繁忙。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就问,我们也要挖地窝子住么?
不,我们在医院里。他说着,用手指了指那几间简陋的干打垒房子。我的心一下温暖了许多,因为那毕竟是房子呀。
我去后就被任命为可可托海矿区医院的总护士长,但我并没有呆在这里,我去了水电站。
水电站设在海子口,偏远,条件艰苦,是矿区最为寒冷的地方,冬天的最低气温达零下五十六摄氏度。医院中谁也不愿去那里。院长想到我是军人出身。医术也过硬,就找到了我。但他也知道我跟李仕超刚团聚没多久,不好明说,就问我,护士长啊,海子口没人去,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我去试试吧。
我就一下子又成了医生,我背个背包到了海子口。
海子口没有四季,只有冬天,纯冬天就是九个月。那附近有好几个工地,冻伤的人特别多,加之当时正是生育高峰,就我一个女医生,接生都是我,我有时一晚上就得接生三四个孩子。所以我一到那里,就忙得不可开交。
一说起那里的冷,我至今还头皮发麻,有些刚去那里的人不知道那寒冷的厉害,戴帽子时不注意保护耳朵,那耳朵冻麻了,脆得很,轻轻一抹,就掉下来了,有些人开始还不知道,到了房子里,暖和了耳朵才开始冒血,一摸,耳朵没了!赶紧哭着去找,有的人找回来了,有的人再也找不到。还有,那里的人受了伤,伤口不用酒精消毒,直接包上,一点问题也没有。有些根本就不用包扎,血一冒出来,就冻住了。那里的口水一吐出去,就“滋”地一声成了冰球儿。水泼出去时是水,还没落地就成了冰。在那里最害怕的是上厕所,一不小心,屁股就冻伤了。这些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却一点夸张也没有。那些年月,文化生活十分单调,一年就能放四五次电影,大家裹得严严实实地去看电影,但常常是刚演了一点点,人就被冻得跑光了。没想直到退休,我们一直生活在那里。
我们是五八年结的婚,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过,我们会在阿尔泰山深处成家生子。命运把我们安排在了那里——只能这么说了……当然,也与我们那时的追求有关,不然,我们就可能在乌鲁木齐,也可能在广州。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两人能够相爱,我相信,即使在地狱里面也会是幸福的。
接下来,我跟你讲讲吴懿昭和周楚侯的事儿吧,他们也是常宁人,跟我们的情况一样,周楚侯也是为了爱而到新疆来的,我们两家是亲家,都住在东戈壁。
这东戈壁呀面积大得很,从这里一直到了最荒凉的地方,然后再慢慢地向绿洲的富庶靠近,这就跟通过苦难去获取幸福一样。
那里已靠近昌吉州的米泉市了。工厂遍布,但因效益不好而显得很是萧条。工厂与工厂之间的空地,便是戈壁。到了卡子湾,已是城市边缘的边缘了天山就在他们家跟前,戈壁一直延伸到了天山下面。
吴懿昭的家就建在戈壁滩上。是那种每个城市都有的住宅楼,粗陋得很。但它因为鹤立于一大片平地之上,在这荒凉的地方,也就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但即使有了房子,但楼房之间的空地上仍然不长树,不长草,不开花。吴懿昭的老伴周楚侯戏称自己是“抬头望天山,俯首见荒凉”。他说称常对我们说,每当他往自己家走时,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那是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而当他进了家门,再回头去看城市,觉得那城市更加虚幻。在那种情况下,他就觉得只有生命,或者说命运本身是最真实的,好像他能够触摸到它的脉络。
吴懿昭是五〇年三月入伍到新疆的,算是进疆女兵中较早的一批了。当兵之前,她在衡阳一个军鞋厂为抗美援朝的部队做军鞋。周楚侯在长沙交通学校读书。他们的父母当时已为他们定了婚。
当吴懿昭从衡阳赶到长沙,报名参军后,找到周楚侯,说自己明天就要出发去新疆了。周楚侯以为她在跟他开玩笑。他说,那好啊,湖湘子弟满天山嘛,当年左宗棠栽了许多柳树在那里,你到时给我折上一枝回来,我把它插在湘江边,看它是否能活。
你不要咬文嚼字卖弄知识,我真的要走了,我是来跟你道个别的。吴懿昭十分认真地说。
周楚侯见了,说,我也不跟你说新疆有多苦了,我怕吓着你,但我预感你不能回湖南了,父母已为我们定了婚,你走了,我以后咋办?
等你毕业了,你就调到新疆去。
我才不去那鬼地方。他赌气地说。
你到时会去的。她自信地说。
吴懿昭的头脑中全是革命的激情,并没有离别的伤感,那种伤痛却揪着周楚侯的心。他掉泪了,甚至抽泣起来。
吴懿昭这才隐隐知道自己此去万里之遥的边疆对于相爱的他们意味着什么。
长沙的春夜潮湿而芳香,周楚侯送吴懿昭到营盘街去,快到了,她又送他回学校,就这样恋恋不舍地你送我,我送你,送到很晚了,谁也没有把谁送走。最后,吴懿昭哭着对周楚侯说,你明天还要上课,你不要再送了。到了新疆,我会给你写信的。
他们只好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到了迪化后,汽车把吴懿昭她们三百多人拉到水磨沟的一个山坡前,让她们下车。下车一看,没一间房舍,山坡上全是整整齐齐挖的洞穴。带队的干部说,这就是大家住的地方,我们叫它地窝子,大家先住着,然后等待分配工作。
这就是住的地方呀,把我们当野人啦!
这是省城呀,还让我们住这样的地方!……
大家一看那些黑洞口,就叽叽喳喳地嚷起来,怎么说,也不敢进去。
过了不久,吴懿昭被分配到军直合作总社八一大楼当营业员。那时,乌鲁木齐真是破烂不堪,雪正在化,到处流着黑水,没一条像样的街。街上全是土。夏天人一走过,灰尘飞得老高。当时东门外有个五一澡堂,她们去洗澡,完了后回来,头发又变黄了,灰土扑满了,怎么也梳不开。后来气得就把头发剪短了。
周楚侯就读的湖南交通技术学校后来与南京交通学院合并,他也随之到南京,就读于土木工程系。吴懿昭每月有四块津贴费,她除了买点日用品,全部寄给他,使他得以完成本科学业。周楚侯毕业后分到武汉工作。然后,他打报告,主动要求到新疆去。他除了书和一颗追求爱情的心外,什么也没带。他到新疆后,所学专业部队用不上,就把档案转交给新疆省交通厅,他被分到了荒地勘测局。不久,他就参加了塔里木河流域综合经济调查队,他们是解放后,在彭加木之前第一个深入到罗布泊的考查队。
当时兵团已在大规模开发塔里木河,他当时就意识到罗布泊以及塔里木河下游的生态将被破坏,并将造成生态灾难,可当时,谁管这些呀,谁能听他的话呢,他们只以为他是一个书呆子在胡说八道。后来,他的预言真的发生了,罗布泊早已干涸……他们当时去时,塔里木河两岸有大片原始胡杨林,野猪和黄羊成群结队,他们还见到了斯文.赫定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提到的新疆虎。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只有沙漠和可怕的死亡……
他每次说到这里,心情都异常沉重,他说,要是他有资金,他准备重返塔里木河流域考察,把他当年见到的塔里木河与现在遭到破坏后的塔里木对照起来,写一本书,以提醒人们重视生态保护。
他我从塔里木河回来以后,随即又去勘察新藏公路,从此以后,他就在南北疆各地奔波,新疆所有的公路都留下了他的足迹。那些公路哪里到哪里的公里数他脑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是五六年春天结的婚,到七八年调到修路机械厂,才有了个固定的家,这之前的二十二年中,他在家里总共呆的没有两年。好像是六六年吧,他们全家四口人在四个地方,吴懿昭当时在被服厂上班,周楚侯在乌(鲁木齐)喀(什)公路上,大丫头在二道湾寄宿,儿子才一岁多,全托给了一个保姆。自吴懿昭离开湖南,两人就是靠鸿雁传书,周楚侯在野外工作,也是经常给吴懿昭写信,光他给吴懿昭写的信就装了好几箱子——那也是他们家真正的财富。
周楚侯还参与设计了乌鲁木齐的城市建设。他当年在往来新疆的路上,常常在沙漠戈壁上见到海市蜃楼,他起初见了,以为是真的,待走近了,什么也没有。他就发誓,以后到新疆,一定要参与设计这样一座城市。现在这座城市出现了。他常常在晚上和吴懿昭站在窗前,望着那座被夜色衬托和被万家灯火点缀的城市,为它深深陶醉。在看到这座城市时,他就会想到从这里出发的像脉络一样延伸到这广阔大地每一个角落利的公路。他们的内心会感到十分欣慰。
十二.陶勇:那四个女兵都是牺牲在我身边的
那四个人都是刚到新疆不久就牺牲了,她们走了那么长的路,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没想到马上就踏上了另一条道路。
她们都是牺牲在我身边的。
王丽丽得的是伤寒,汤佑芳是肺结核,一个姓李,还有一个名字记不得了,都是肺结核,她们一次吐血就吐一盆子,当时什么药也没有,要是有绿霉素和青霉素,她们就会活着。但当时的条件太艰苦了……
虽然时光已流逝了五十年,我想起她们时,仍觉得自己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是的,死去的就死去了。活着的,谁能不被往事触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