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在新疆学习教育的半个月时间,我们在路上共颠波了两个多月,终于来到了迪化。一路上都没有洗过澡,浑身结满了泥垢,脏得不得了,感觉那路上的尘土塞满了耳朵、鼻孔,感到那种泥土的腥臭味闻着就让人憋气,恶心。一下车后,我们就找洗澡的地方。
但我们在这里稍作停留后,又出发了,根本没有给我们洗澡的时间。我和表姑旷运魁和外甥女旷湘清因为没有分在一个大队,所以除了在西安见过两次面,一路上都没有见着。因为她们的文化程度比我高,被分配到八一农学院深造,后来成了新疆第一代棉花姑娘,农业技术骨干,为新疆的建设作出了她们的贡献。我被分配到了二十二兵团二十五师七十四团,即现在的农七师一二三团。我原以为在迪化可以好好聊一聊呢,现在却连见面都不可能了。
又走了一天多,汽车终于停下了,但我没有看到城市,没有看到兵营,甚至连村庄的影子也没有见着。只有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只看见了一片苇棚子。带队的干部跳下车,说,到了,我们到家了!
到了?大家不相信地看看周围,傻乎乎地问道。
对,到了。那名干部一边说着,一边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苇棚子跟前,指了指,说,这苇棚子可以住四个人,连里只来了你们两名女同志,你们俩住着很宽敞的,先好好休息休息吧。
苇子还是新鲜的,一看就知道才刚刚搭起来,没有门。看着这个住处,我有些不相信,但心中也有一份新奇的感觉,芦苇散发出一种类似稻草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我们在老家时,两三天不洗澡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已快三个月了,又有弥漫的征尘,我们放好行李后,就去找有水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水渠,但不远处有开荒的人。见了水,两人心中顿时痒痒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穿了衬衣衬裤就下到了水渠里。我们原来不知道十一月份新疆的水有多凉。到了水里,才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垦荒的战士们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知道我们是在水里洗澡后,就背过身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撤到一个看不见我们的地方开荒去了。他们的敦朴和憨厚,至今让我感动。
水虽然冰冷刺骨,但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洗得最舒畅的一个澡。洗了澡后,觉得浑身一下轻松了许多,真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五.苏明婕:我当了逃兵
我是湖南安化人,一九五〇年八月就参军入伍了。当时,我是安化中学高一学生。
我一直生活在昭苏的波马。昭苏是个很丰厚的地方,白雪青松,草原稼禾,景色秀丽,土地肥沃。古代,昭苏曾是“天马”“西极马”的故乡,而今是闻名中外的伊犁马的中心产地。而昭苏的屯垦,则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二千多年前的西汉时期。当时屯田有两个目的,一是积谷供军饷,备使粮;二是屯卒固边防。屯田土卒平时务农放牧,遇警时则执干戈为战。当时所派屯卒,多是驰刑的罪人。班超出使西域返回朝庭后曾对任尚说:“塞外士卒,皆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徒补边屯。”以后不少朝代均有散见于史书的昭苏屯田记载。而最盛时则是清朝。清朝伊犁驻兵共有一万三千四百多名,全是携眷戍边,除达呼尔屯外,其余皆以射猎游牧为业,并定期操练。各营驻户繁衍甚速,至嘉庆年间,据松筠的调查,全伊犁整个驻军人口已达十万人。昭苏的这些田地大多是在那时开垦的。
我最喜欢昭苏麦子泛黄的时节。那时,绿色的草原和金色的麦地辉映着大地,雪峰林立的天山山脉则白雪皑皑,从崇山峻岭中一泻而出的夏塔河划开坦荡如砥的草原,在烟波浩荡中汇入特克斯河。一列列的乌孙古墓,星罗棋布,巨大的土冢犹如一座座山丘。清乾隆年间,为平定准噶尔部叛乱,在格登山上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战役,史称格登山之战。它为昭苏留下了铁马金戈,烽火狼烟的痕迹。格登山上,至今还矗立着乾隆皇帝为纪念这次战役,钦定碑文的“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之碑”。这些遗迹相互辉映,放射出耀眼的历史光芒。
我现在住的还是兵团早年修建的那种制式平房,紧邻波马边防连驻守的蛇山前哨班,不远处就是宽不过丈的中哈界河苏木拜河,与哈萨克斯坦苏木拜农庄鸡犬相闻。而我的田地大多在界河边上,我在自己的田地间劳动时,可以听见哈萨克斯坦人的喁喁细语。现在边境和平了,我们不时可以隔河招招手,互致问候。而当年,这里却是个充满硝烟味的地方。我就是为了那一方国土,勇敢地挺进到了中苏武装对峙的最前沿,在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下戍边垦荒的。我们把小麦和玉米,葵花和大豆一直种到了苏木拜河的河沿上,我们就以这种年复一年地播种和收获中国的玉米、小麦,葵花和大豆向对方宣示着自己捍卫国土,捍卫民族尊严的决心。当然,战争在每个人心中的恐惧都是一样的,但我们在那种恐惧中哺育着孩子,唱着歌,用这种热情宣示着我们的无所畏惧。
那时的空气异常紧张,所以我每每去用洋火点火做饭时,都担心引燃的不是柴禾,而是战火。那空气好像随时都要爆炸。如果爆发战争,我们团场的人和这里的战士无疑是最先被战火焚烧的。
在这里生活的确是需要勇气,而我已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并早已作好了埋骨边陲的决心。我的孩子们都很有出息,五个儿女都是大学毕业,在口内都有不错的工作,他们已无数次表示要接我回口内生活,我都拒绝了。他们就说我固执地、像一个士兵一样坚守着自己的阵地。
很多人都可以说出一大串当年来当兵的理由,而我对于为什么当兵,的确是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参军光荣。在报纸上看到启事后,跟家里讲了,家里很支持,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到了长沙,一考,就考上了。”
踏上征程时,也有些雄赴赴、气昂昂的味道,但因绝大多数是女兵,与往朝鲜去的人比较起来,气势就弱了许多。但总归是豪情满怀的,像展开了理想的翅膀展翅飞翔的鸟儿。
刚刚解放,国家还满目疮痍,混乱还没有停止,社会秩序还有待恢复,人们既满怀希望,又心怀迷悯,一些人甚至充满了恐惧。
从长沙北上,到郑州后西行。一路上都可以看到经过长期战争而破败的城市,贫穷的乡村,荒芜的田野,乞讨的流民、伤残的士兵,整个民族的贫穷与荒凉,让人心痛心寒。过了陕西,进入甘肃后,那种贫困更使人触目惊心,军车所过之处,在升腾、弥漫的灰尘之中,总有饥瘦得像骷髅一样的流民跌跌撞撞地围上来,伸出枯槁的双手,张着饥渴之极的、黑洞洞的大嘴,发出屏了力气呼喊出的乞讨的声音。我们在西安发的号称“陕西大饼”的大饼的确名符其实,跟我们带的脸盆一样大,厚达三指,就垫在我们的屁股下面。对于吃惯了大米的我们,要咽下它们就跟咽下石块一样难。所以,我们除了饿得不行,很少吃它。我们把大多数饼子都施舍给了饥民。
沿路的景象使每个人都希望贡献自己的力量,振兴自己这个因一个世纪的战乱和屈辱而变得衰竭的民族。而我一过西安,就想逃回去。六盘山上翻车牺牲了三个人,更使我不想往前走了。
虽是八月,但过六盘山时,却下起了雪,六盘山险峻万端,狭窄的简易公路刚好容汽车通过,绝大多数路段都没法会车,见对面有汽车来,这车就只好早早地停下来,等对面的车通过后,才能前行。加之下雪,路变得又烂又滑,泥泞难行,老式汽车“突突突”地响着,像一只只笨拙的甲虫,缓慢地移动着。但即使这样,还使人觉得那车随时随地会掉到山涧里去。每辆车上坐四十多人,所以每个人的怀里要抱一个才能坐下,挤得腿都不能伸展一下。好多人都还是第一次坐汽车,也是第一次翻这样的大山,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些女兵害怕得闭上了眼睛。走到最险要的地方,不知是谁开的头,女兵们都不坐车,说那路太吓人了,要求步行,要自己走路翻越六盘山,等车到了山下再坐,带队的干部劝了好久,才把大家重新劝上了车。
大家闹闹腾腾的,天终于黑了,天黑过后,看不见那些险要的地方,反而不害怕了,车上终于安静下来。走到晚上十二点钟,险要的山路就要走完了,正要松一口气,车队忽然骚动起来,前面传话说车翻了,有三名女兵牺牲了。车队停了下来。但因为隔得太远,具体的情形一点也不知道。
真实的情况是姚琼花后来给我讲的。她跟我是一批参军的,当时刚满十六岁。正在长沙周南女中读初中。在这之前,她已报名去参加过志愿军,但年龄不够,没让她去,然后又考上了十二兵团文工团,又因她是独生女,家里人舍不得她走。她和好多女兵一样,是偷偷参军,临走之前才告诉家人的。
姚琼华分在第一组。那辆翻下去的车就在她前面。她是眼看着那辆车翻下去的。他记得自己当时惊叫了一声。幸好那坡度不陡,当场只牺牲了两个人,伤了十四人。牺牲的一个姓蒋,一个姓朱,其中一个在西安时,本来让她留在西安一个部队里的,但她坚持要上新疆,没想走到六盘山,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前面路途迢迢,传说得都很可怕,我们心中不由得充满了畏惧。
心惊胆战地下了六盘山后,队伍在一个贫穷的小村庄停顿下来,为牺牲的女兵开追掉会。我们许多人都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死亡,看着两个正在花季里的生命被床单裹着,埋在异乡,我们内心的确非常难过。阳光十分灿烂,但悲伤的气氛还是没法掩盖住。大家一想起同来的姐妹壮志未酬,年纪轻轻,就死在了西去的路上,忍不住哭泣起来。六盘山下,哭声一片。我至今还记得安埋她们时我们哭着喊的口号:“朱、蒋精神不死,万岁!万岁!”
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叫徐永凤,她拉到兰州,没有抢救过来。她男朋友在湖南大学读书,两人的感情非常好,因为她走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她的家人曾四处打听和寻找她,她男朋友甚至到新疆来找过她。到新疆后,才知道她已不在人世。后来,他要去兰州看她的墓,但不知是否找到。
过了好几天,大家的情绪才慢慢好起来。只有我的心情还是那么坏。
其实,出了西安,就有好多人和我一样后悔自己跑来当兵了。特别是进入甘肃后的那种贫穷,更让人受不了。到了这里就这个样子,新疆能是人呆的地方吗?一问到新疆还有多远,说还要走一个月。我一听就哭了。说我的妈呀,那不到了天边边吗?我哪能走那么多的路呀。到长沙之前,我觉得长沙就远得很啦;到了西安,我就想自己走得太远了,远得已难以回到家了。再走一个月……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什么地方了。
我就越发琢磨着要回去。我也是偷偷跑出来当兵的,走时连个音信也没留下,父母不知急成了啥样。我是长女,下面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夭折了,我最小的弟弟才两岁,他一直都是我背呀抱的,我想自己走后,弟弟一定在哭着叫着找我。我也想念家里的其他人,所以我决心不当兵了,一定要回去。虽然在西安时,领导就反复讲过,说现在你们是解放军战士了,要勇敢前进,不能畏缩后退,但我不管,我只想着要回去。我当时想,征兵时征兵的干部说过,当兵自愿。我现在不想当兵了,就可以回去。
这个想法我走到天水时就有了,并且逃跑过一次。
那晚住在一个学校里,我睡不着,就想家了,想着想着就哭了,最后我就想离开部队了。也没什么东西,背包是部队的,就留给部队,身上穿的军装也是部队的,但没法留下,因为我自己的衣服在长沙时没有带,捎给家人了。我当兵走时,偷了父亲的两个银元,已花掉了一个,身上还有一个。我把它揣好,就走出了宿营的地方。
街上黑洞洞的,没个灯光,也没个人影,连狗也死睡着不叫,天水像个死城似的,深更半夜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又寻不着一个问路的人,我走着走着,越走越觉得害怕。觉得这么大个人世里,离开了大伙儿,自己就连个依靠也没有了。望了望宿营的地方,我又没命地往回跑去,跑到学校里,我像一个找到了家的孩子,一下放心了。但我已找不到自己住的教室,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一个被窝,就挤了进去。
但我还是没有死掉逃跑回去的决心,所以很留意走过的路上的地名,并记下它们。过了六盘山,那晚到了一个叫什么华家岭的小地方。车队在那里停下来,准备过夜。绝大多数人都住在野地里,车子围成一个又一个四方的圈子,人睡在车上和车下。我又逃跑了。我本来是死死记住来时的路的,没想还是走反了。我麻着胆子,顺着大路走,我以为自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是在往天水方向返呢,没想仍是在往前走,在往兰州方向走。
天上有小半轮月亮,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山和村舍以及树的轮廓,我走得很快,因为我害怕接兵的干部从后面追上来。我想到了明天就可以逃离他们,心里十分高兴。
没想到了第二天早止,我正要喘口气的,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响声,轰隆隆的像打雷一样。我想哪来的汽车呢?即使要追我,也不会用一个车队来追呀,那样不是太夸张了嘛。我想那就肯定是往西安去的车了,兴许能搭个便车,就站在路边一个劲地招手。
打头的车“嘎”地一声停住了。接着后面的车也“嘎、嘎、嘎”地停住了。我一看,妈呀,车上全是湖南女兵,正纳闷着,打头车的车门开了,从上面走下来了副大队长,他是个老红军,四川人。他远远地就咋唬起来,哎呀,你个鬼女子,咋那么着急吔,要自己往新疆走呀,坐车不舒服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