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那里,正不知该咋办,听他这么说,就点点头说自己晕车,说自己从没坐过汽车,所以坐车就昏车,所以不想坐车,吐得人劳心寡肠、要死要活的,比死还难受,走路可比坐车舒服多了。
你神经哟!几千里路,你去走哇!你可把我们害苦了,到处找你呢,以为你叫棒老二(土匪)给劫跑了,你看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晚上走了六十多里路,快快快,先上我们的车吧,好好歇一歇,到了下一站再归队。副大队长说完,就把我拉上了车。
我这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我在心中暗骂自己倒霉,骂完了,觉得浑身再没一点劲,上车后,不知怎么搞的,我又委屈又难过,忍不住像个耍横的小孩子一样,大声哭起来。
好在他们都相信我是害怕坐车才去走路的,只笑话我,并没受什么批评,只是告诉我以后不能再擅自离队,有事要请假。
两天后,我们到了兰州。我们停下来,要在那里休整半个多月。我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窍似的,还想往家跑。
我跟自己的同乡陈翠华说了,没想陈翠华也想回去。这下有了同伴,我的胆子就大了。我们开始留意那些军车,陈翠华比我大两岁,敢去和那些汽车兵说话,知道他们的车要去天水,还打听到了他们出发的时间就在那天下午。
车上拉的是被服之类的东西,陈翠华怕接兵干部找,就留下个条子,压在被子下面,她上面写道,我与苏明婕不愿参加革命了,我们要自己回家去。请不用担心。
然后,我们就钻进了那车上的衣服堆里。
车子开走后,两人都很高兴,心想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们蹲在车上,不知多久给睡着了。我先醒过来,是尿给憋醒的。车停着,外面很黑,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们溜下来,蹲到车下小便后,又赶紧溜到车上去。到了车上,我们才觉得很饿。肚子咕咕直响,但我们没有一点食物。撩开篷布往外看去,也没见着一个店铺。司机们住进了旅店,旅店的门早就关死了。
我去把店老板敲起来,让他卖给我们一点吃的。张翠华说着就要下去。
不行的,我怕我们一旦被人家看见,就再也上不了这车了,店老板不定还派人看管着这车呢。忍一忍吧,明天再说。
正说着,只见店内的灯亮了,一个老男人领着车子的司机走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用甘肃话对司机说,兵大哥啊,你睡觉,我一直派着我的伙计看着这车,他说,这车上好像有响动,我怕出问题,担待不起,所以斗胆把你喊起来了。
闹什么鬼,这路我跑了这么多趟,你这店我也歇了不止一回,这院墙这么高,难道有飞贼不成。那老兵说着话,已到了跟前。
我知道我们刚才小便时,被人发觉了,都屏住气,不敢吭声。
车下是湿的,好像有人撒过尿。老男人说。
不定是你们店里人干的,好吧,我上车去看看。他说着,提着马灯上了车。
我们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拍了拍,踢了踢,点了数,说,装神弄鬼的,哪有什么动静。说着,就跳到车下去了。
我们松了一口气。在里面又窝了一会儿,就听见鸡叫了,不久,车子又开始往前开。
到定西时,我们已饿了三天。司机住下后,我们赶紧溜下车,到旁边的一个饭馆里一人要了两碗面,像饿痨鬼似地,三下五除二吃了,又要了二十个大饼,我们又往前走了两天,到了秦安。
也该我们被老兵发现,我们睡得太死了。那老兵停车后上来检查物资时,我们竟然没有醒来。他听到了我们的呼噜声。他掀开那些军服,我们才醒了。他先是吃惊,然后笑了,拉了两个活宝贝。你们是多久跑上我车的?想当逃兵呀!
我们想家,我们想回去。张翠华说。
我想反正是被发现了,就说,我们饿。
先吃饭吧。那老兵说。
每人吃了两大碗面条后,老兵说话了,他问,你们知道军队里最可耻的是什么吗?
我们都说不知道。
那就是当逃兵。你们不但让其他人感到羞耻,回去后,家人也会觉得脸上无光。你们要知道,自入伍通知发到你们手上那一刻起,你就是军人了。就不能想走就走了,偷偷走了,就是逃兵。
听他这么说,我们也急了,就问,那跑都跑出来了,你说我们怎么办?
回去!
都走这么远了,怎么回呀?
你们要在兰州休整十多天呢,到了天水,再坐我的车回去,还可以赶上队伍。
我们原来没想到自己已成了逃兵,我们以为只有到了部队后才算军人呢,听老兵这么一讲,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就同意跟他一起回去。
我们就这样,又颠簸了五六天,终于回到了兰州。到达后,没想大部队已提前开拔了,那老兵就把我们带到了新疆军区驻兰州的接待站,等待下一批女兵来后与她们一起进疆。
后来才知道,当时对我们这些女兵的要求并不严格,自已后悔了要回去,人家也并不阻拦。所以当逃兵的决不是我们两人,但大多像我们一样,大多数人走到了天水,或宝鸡,或西安,又自觉地、或被人劝阻着,跟着一批女兵进疆了。那时似乎只要是年轻女子,要到新疆去,就一点也不难。
出了兰州,虽然更加荒凉,但我再也不寻思往家跑了。就这样到了新疆。先在迪化,一年后分到了伊犁。中苏边境紧张时,我和丈夫主动要求到了波马。然后再也没有离开。现在,我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好像身体中的东西跟这里的泥土、庄稼、树木都有一个无形的东西联系着,挣也挣不脱了。一旦挣脱后,就觉得精神气儿没有了,人难受得很,觉得活着也没什么劲了。
六.李蔚华:那些泥沙每天都在把我们掩埋一次
我们是以军政大学学员的身份进疆的,我们从长沙出发的时间是一九五〇年五月,当时,新疆军区招聘团还没有到长沙。应该说,我们是最早进疆的湖南女兵。
我作为第一批进疆的湖南女兵,感到所走的路特别漫长。一进入河西,荒凉感就越来越让人难以承受,用好几天时间也走不完的大戈壁,更让我吃惊。自从在西安改乘汽车后,车后的尘土就在飞扬,扬了几千里了,现在还在飞扬着。我觉得那些泥土已很难落定,会一直飞扬在土路的上面。
车里到处都是灰尘,越积越厚,无论怎么清扫,也扫不干净。我们身上也是——每个人都像是从泥尘中钻出来的,由于水越来越少,有时好几天洗不上一次脸。缺水是我们这些女兵们最难以忍受的,在湖南,我们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样,离开了水就没法活了。所以,我和其他女兵一样,浑身发痒,觉得十分难受。
我们从长沙出发时共七百多人。一进哈密,就开始留人,然后迪化、焉耆、阿克苏都留——还有一部分去了北疆的伊犁、奎屯、石河子等地。待我们走到喀什,前往和田时,就只有我和范志群、曾可兰三人了。在我的感觉中,那些人好像不是留在了路上的哪个地方,而是被路给吃掉了。好多人我们分手之后再没见过面……
我报考的是第四野战军军政大学,我是在报纸上看到他们招生的消息的。当时我正在读高中二年级。
那时候,这种招生的消息很多,一条消息出来,就会像一阵风,刮跑一拨人。我当时的学习成绩很好,母亲一直希望我能考上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所以她害怕我去参军,因此格外提防。
那时候信息不通,即使离省城只有几十里路,好多消息就传不过来了,即使能传来,新闻也变成了旧闻。涟源离长沙那么远,好多事情更是难以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军政大学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它很吸引人,加之四野是闻名天下的彭德怀领导的,我就更想去了。
但我怕母亲伤心,不知该怎么给她说。想了半天,我还是给母亲说了,我说我要去长沙。母亲一听,就紧张起来,问我去长沙干什么?我说我去考大学——当时高二就可以考大学了。她又盘问了半天,最后相信了,给了我五块大洋,把我送了好远,还说了好多祝愿的话。
湖南正是初夏时节——包括后来的好多女兵都是在这个时节离开家乡的,到处美得让人心醉。我穿着草鞋,戴着斗笠,就出发了。涟源到长沙有三百多华里路,我走了三天路,又坐了九十华里船,一共走了五天时间,终于到了长沙。
到了招考的地方,才知道去报考的人很多,从湖南各地去的有好几千人,仅涟源就去了三十多人。当时对文化要求很严,还有就是对女性特别关照。名单公布下来,涟源就我一人考上了。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军政大学的前身为抗日军政大学,抗日战争胜利后,抗大总校由延安迁至东北地区,改建为东北军政大学。后又在华北、华南、西南、西北等战略区建立军政大学,根据学以致用和急用先学的原则,采取短期训练和灵活教学的方法。所以这类大学,也算不上是正而八经的大学,而我考进去的时候,正准备撤销它了。但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只是以这种方式参军了。
所以,我对母亲讲我考上了军政大学,她还很高兴,很自豪。
但我没想到自己会到新疆去,更没有想到会到和田。是的,新疆、和田,都只是我在历史书中偶尔碰到过几回的地名,在我的印象中,它们只是历史中的地方,不光与我,即使与现实也是联系不上的。我没想到我会生活在那里;没想它会成为我人生的重要驿站;没想到我会在那里面临人生的择抉;更没想到我从那里还要向前走,一直走到了茫茫喀喇昆仑山脉的深处。
五〇年进疆的路比五一、五二年的路更难走,它在残遭战争破坏后,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好多地方我们得下车来修好了路才能走,这样走走停停,到达和田已是十一月份。我在路上走了七个月之久!如果除去沿途的休整,在路上也至少走了四个月时间。就那一次,我就觉得自己把世界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开始我们一停车,还问一问前面还有多远——他们总会说,不远了,还有百十里地,就这样,一直是那百十里地。后来,我们也不问了,任那车摇晃着,颠簸着往前走。其实,他们不告诉我们具体的路程,是怕吓着我们。如果他们说,哦,还有三千里路,五千里路,或者说还要走一个月,两个月,我们恐怕早就吓得不愿意走了。
但我们是多想快一点到达目的地呀,因为出西安后已是盛夏,所以最热的月份全在路上。我们坐的是老式卡车,车帮很低,为防止我们从车上掉下去,就在车帮上插了许多棍子挡着。当时全是泥土路,车一开动,灰尘就从车底往上翻腾,一天路走完,车厢底要积两三寸厚的泥沙,我们的耳朵、鼻孔、嘴巴,凡是能钻进泥沙的地方,都塞满了泥沙。我们当时觉得,那些泥沙每天都在把我们掩埋一次。我最害怕的就是车子在遇到坑凹时突然减速,因为车突然减速,灰尘就会从车底猛然升腾而起,把我们严严实实地掩埋在灰尘中,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以致现在想起来,我觉得牙齿缝里还有当年的泥沙,还觉得它们碜牙,还觉得当年积在耳朵里的灰尘没有掏干净。时时如此,天天如此,月月如此,那种难受和痛苦可想而知。到处无遮无挡,有时一个大戈壁要走四五天才能走到头。太阳贴着头皮烤,即使车跑起来,吹过来的也是烫人的热风;车要是停下来,就觉得天地整个成了大烤箱。白天身上总是臭汗淋漓,很少干过,汗水和那些泥沙粘在身上,一搓就是一大卷子,身上的馊味儿呀,自己闻着都熏人。所以我们女兵很不好意思走到男兵身边去。就这样捂着,整整捂了一个夏天……
我原以为军政大学肯定在兰州,但车在兰州没有停;又以为在迪化,车在迪化也没有停。没有停也罢了,至少该休息几天吧,但为了赶路,这些城市最多也只停留了半天,又出发了。
记得在迪化,我听说还要往前走,就心有余悸地问带队的一名科长前面将到哪里去?
他说喀什。
我们喀什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半天,说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最西边。
我们塔克拉玛干沙漠在什么地方?
他说具体位置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翻过了天山就是。
我问到喀什还有多远?
他说不远了,就一千六百公里。
妈呀,你说多少?一千六百多公里!我一点也不相信,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呢。
真是一千六百多公里,你已从长沙走到了迪化,所以那点路根本算不了什么。新疆这地方大,三五百公里的距离算近的。他毫不在乎。
天啦,还有一千六百公里呀,那可是三千多里路呀。我一下子觉得绝望了,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不知为什么,我只想哭。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流泪。我咬着牙忍着。
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已把泪水咽进肚里了,才又问道——我的确想听到一句不再往前走的话,哪怕是暂时不往前走也好——那我们在哪里上学了,我考的可是军政大学,总没有一节课不上,只在路上走的大学吧。
科长笑了,说,我们的大学就是在路上读的,能走到目的地的,就毕业了;反之也然。
我说我知道了。我说完后,就跑到厕所里,伤心地哭了一场。
从迪化到喀什的路比西安到迪化的路还难走,灰尘也更大。加之人越来越少,长路也就显得越来越孤寂。
右边一直是伴我们而行的、焦枯的、寸草不生的南天山;左边是茫茫无边的、浩瀚的、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偶尔会有一个城镇或一片绿洲一闪而过,但他们在这无边的荒凉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像一个轻飘飘的、模糊的梦,转瞬即逝,很难有什么印象。
十八天后,我终于到了喀什,我觉得自己都快不行了,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憋着,随时随地要爆炸。现在,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我在心中喊叫了一声,总算——到了——,总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