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与周汝昌的说法完全相反。曹雪芹既然把绛珠还泪的故事作为整个作品的根,后面就有许多故事与之呼应。黛玉幼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特别叮嘱说,若要身体好,“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这个亲友指的就是宝玉。小说第三回描写宝黛见面,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把见面写得惊心动魄。第五回描写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与《红楼梦曲》,宝玉只出现在宝钗、黛玉、晴雯、袭人的词曲中,因为只有这四个人与宝玉有过灵魂或者肉体的碰撞。其中描写黛玉命运的〔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把宝黛关系写得极其悲感动人。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钗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愣住了。至于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描写了宝玉对黛玉至死不渝的深情,他听说黛玉要回苏州,一下子就变傻了。在疯傻中还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宝玉对紫鹃还做了这样的允诺:“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由此还引出了紫鹃和黛玉关于“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爱情标准的对话。宝黛亲昵,阖府皆知。第二十五回凤姐对黛玉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同回宝钗也打趣黛玉,说如来佛如今比人还忙,“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宝黛相爱,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在宝玉的疯傻病好了以后,连史湘云也就此多次打趣过他们。这就是《红楼梦》中宝玉与黛玉的生死情关系。
周汝昌一再说宝玉“他和湘云最为亲厚(实在对黛玉远甚)”(《红楼别样红》第31页),这完全是不顾事实的想当然。我们只记得宝玉曾对一个姑娘明白下过逐客令,这个姑娘就是“知经济”的史湘云。
三、颠覆《红楼梦》诗词的本意,生硬地把描写人物性格的诗词变成胡适早已批评了的猜笨谜
《红楼梦》里面的诗词与前代及以后所有的作品中的诗词不同,它是作品的血与肉,是作品的情节与人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分。《红楼梦》中诗歌之所以不是外加的,表现在这些诗歌作品在深化主题、塑造人物形象上所起的巨大作用,若少了这些诗歌,对作品的影响将是致命的。
曹雪芹在这些诗歌中利用“谶语艺术”,暗示人物的命运。《红楼梦》中的谶语诗最成功的应该是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14首和《红楼梦》曲14首。在这些曲词中明确表现宝玉未来的妻子或者是他生死不渝爱情的作品是其中的〔终身误〕和〔枉凝眉〕,前者表现宝钗与宝玉的悲剧婚姻,后者表现宝黛的悲剧爱情。这可以说是《红楼梦》的广大读者和红学家的共识;但是,有一个例外,这就是周汝昌。他知道,史湘云进不了“红楼梦曲词”的首席或者次席,就不可能成为宝玉的妻子,所以他尽力要使湘云进入〔枉凝眉〕。他说:“是故,〔枉凝眉〕一曲‘水中月’所以暗指黛玉,‘镜中花’则所以暗指湘云——作曲时湘云的‘原型’脂砚女,下落尚未探知,后情难卜,故有镜花之叹恨。”(《红楼夺目红》第218页)“这支曲,易解的是‘枉自嗟呀’,是黛,‘空劳牵挂’,是湘——因她后来与宝玉远别落于难中,故而时时念之不能去怀。”他还解释“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个流泪人不是林黛玉,而是贾宝玉,“脂砚不是也早就说知与我们了吗:‘所谓此一书是哭成的!’难道这不是证明?难道只要‘哭’就非得是林黛玉不成”?(《红楼别样红》第113页)但这是徒劳的。这两句曲词的意思是,对贾宝玉来说,林黛玉是“水中月”;对林黛玉来说,贾宝玉是“镜中花”:只要思维逻辑不超出常理之外,谁都不会误解这两句诗义的。
在如何理解〔枉凝眉〕上,周汝昌犯了三个常识错误:一是把〔枉凝眉〕的主人公由林黛玉偷换成贾宝玉;二是描写湘云的曲子由一首变成了一首半,因为还有一首〔乐中悲〕是专门写湘云的;三是就没有一首〔红楼梦〕曲是写林黛玉的了,她只是在贾宝玉的曲子中被思念了一下罢了。
为了把史湘云嫁给贾宝玉,歪曲〔枉凝眉〕的手段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按头制帽,展示人物的性格,在小说中利用诗来塑造人物形象,这是曹雪芹的一个杰出创造。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史湘云的鲜明形象是同他们各自所写的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用诗塑造人物的自我形象,曹雪芹主要是通过《咏白海棠诗》《菊花诗》两场诗会来展现的。蔡义江先生以《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后修订重排为《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出版)享誉天下。他对《红楼梦》诗词有着精深的研究。他说:“海棠诗社诸芳所咏,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清新洒脱,都自有个性,互不相犯。”③这可以说是喜欢《红楼梦》读者的共识。
但周汝昌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论者以为每人咏棠,皆寓自己的情境。这种见解对不对?窃谓还可从新讨究。”他讨究的结果,“六首诗名以海棠为题,实皆咏叹湘云一人,湘云才是海棠社的‘主题’”(《红楼别样红》第133、134页)。“玉是精神难比洁”(探春)、“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宝钗)、“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宝玉)、“倦倚西风夜已昏”(黛玉)等等诗句全是歌咏湘云遭遇的。曹雪芹用海棠诗塑造人物性格的艺术匠心,就这样被周先生颠覆了。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是曹雪芹用诗塑造性格的重要篇章。周先生认为这十二首菊花诗不是写性格的,句句都是写“‘东道主人’史大姑娘是也。五个人,十二首诗,次第分明,章法严整,乃是湘云后来的一篇‘诗传’——也是宝、湘重会的传神写照”(《红楼别样红》第66页)。总之一句话,十二首菊花诗就是湘云与宝玉爱情的传神写照。他在自己得意的《红楼别样红》中用八篇文章《人比黄花瘦》《不知谁是梦中人》和六篇《菊谱——湘史》来详细分析“十二首‘本事’是湘云日后的经历和归宿,所以我说《菊花诗》是‘湘云谱’”(《红楼别样红》第74页)。他认为这十二首诗,除过宝玉、湘云是自家声口,余者钗、黛、探三人则是代言人,宝钗的《忆菊》则是代宝玉抒写其怀念湘云之情,相思之苦的(《红楼别样红》第67页)。试看他是如何分析黛玉的《菊梦》“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的:
颔联一句也极关重要,切勿草草读过。盖此为菊言:我梦境一似仙境,然而与庄子的“化蝶”不同——他是豁达而“回归自然”“物我一体”;我却情肠不改,一心思念和“陶令”缔结的旧盟!
这就要紧之极了!这方刚刚透露了一个“消息”:“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一部《红楼梦》,除此一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作注脚呼应的“旧”盟了。这是暗咏湘云,在重会之前的怀念宝玉——亦即脂砚怀念雪芹。(《红楼别样红》第70页)
大家千万别误会周氏引用“都道是金玉姻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的意思,那不是指宝黛关系,而是指被周氏偷换了的宝湘原型即脂砚女与雪芹的“木石前盟”。黛玉的咏物抒怀诗表现的却是湘云对宝玉生死不渝的爱!真是匪夷所思了!
他分析黛玉的《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道:
试问:湘云日后是与谁相“偕”而“隐”居于京西郊甸呢?偕,正是“白首双星”,所谓“白头偕老”,而“隐”者不可能再指弃家为僧之义了,那是另一回事,在此之前。只要一想在实际中的雪芹与脂砚,同隐西山,山村幽僻,人踪罕到,与世无缘——不就恍然与书里书外的双层双关的诗意了吗?(《红楼别样红》第78页)
在他的解释下,黛玉歌咏抒发的不是自己的感受,原来是雪芹与脂砚女的隐居爱情!这真让人惊诧莫名了!
活泼泼的诗情画意就这样被周汝昌糟蹋了!胡适过去把索隐派的成果批评为猜笨谜。周汝昌别无二致,他就是把充满生命力的红楼诗变成死谜语去瞎猜一气,把附会的谜底强加给曹雪芹的《红楼梦》!这与读懂这部伟大作品简直是南辕北辙。
四、炮制“一百零八钗”说,把莫须有的东西强加给《红楼梦》,这是他不懂这部伟大作品的又一表现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究竟写了几副“金陵十二钗”?我们立足文本,从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可知写了三副,即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每册十二人,总共三十六个人。曹雪芹在创作过程中一度想写五副册,这有一条批语可证。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有一条眉批说:“树(数)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但在后来的修改过程中把第四、五两副册子删掉了,只保留了三副册。
周汝昌的“一百零八钗”是怎么炮制出来的?他说:
到底在雪芹原著中实共多少副层群钗呢?
答曰:八层。
这又证据何在?证据还是上面已引的“方经二十四丈”的“照应副十二钗”。请看:那巨石是正方的,四条边,每条长度是二十四丈,即两个“十二”,所以正方的四边共计“八”个“十二”——这就是“照应”了八层副钗的“数理”。
到此,我再发一问:请算算吧,一层正钗,加上八层副钗,共是九层,九乘十二,正是一百零八位女子。
这就表明:雪芹作一部《石头记》,是由《水浒传》而获得的思想启发与艺术联想!其意若曰:施先生,你写了一百单八条绿林豪杰,我则要写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正与你的书成一副工整的“对联”。(周汝昌《红楼艺术》第237—238页)
他在自己的《红楼梦的真故事》中还展示了这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的名单。
他炮制一百零八钗说,既不尊重曹雪芹,也不尊重脂砚斋。《红楼梦》八十回定稿只写了三副册,这是有明文为证的,这就是第五回警幻仙子与贾宝玉的一段问答。警幻仙子对宝玉说:“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这指明进入十二钗的一个原则是“紧要者”才能“录之”,不是《红楼梦》所写到的女孩子都能进入。警幻又说“下边二厨则又次之”,“宝玉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警幻说有三橱装着三种册子,宝玉看到的也只有三橱即正、副、又副三种金钗;两相印证,可见《红楼梦》只有正、副、又副三种册子。至于“馀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除过这三副册之外,其余都是“庸常之辈”,根本再无册子可记录她们了。
在宝玉看完正册图册之后,警幻对仙境的姐妹说:“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上中下三等女子”的说法,又一次印证曹雪芹的定稿只写了正册、副册、又副册三种金钗图册。
周先生炮制一百零八钗,就是和曹雪芹对着干,何尝有一丝尊重雪芹创造性劳动的意思!
能够印证定稿只写了三副册子还有脂砚斋的那两条批语。在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炼成高经十二丈”侧的脂批“总应十二钗”,这不能被随意曲解,它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它同曹雪芹“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呼应,这是写金陵十二钗的书;二是说它照应了“金陵十二钗正册”。“方经二十四丈”的“照应副十二钗”也不能被随意曲解,它只是一个“方经二十四丈”,而不是四个“方经二十四丈”,这同“高经十二丈”一样,也只有一个,绝不会是四个“高经十二丈”;它的“照应副十二钗”只是说“二十四丈”中的数字,照应了十二钗中的副册十二人和又副册十二人,加起来是二十四人。
周氏炮制一百零八钗,也是和脂砚斋对着干,不尊重批语的本意,极尽歪曲之能事,来为他荒唐的思想服务,何尝有一丝尊重脂砚斋的意思!
周氏虽然说是曹雪芹“处处打破旧套的一个突出的表现”,但其实质除过说明曹雪芹善于模仿前代作家,就别无所能了:你施耐庵写了一百零八个绿林好汉,我就要写一百零八个“脂粉英雄”;你在《水浒传》中有个忠义榜,我就在《红楼梦》中弄个情榜和你作对子。你《西游记》写了花果山——水帘洞——石头变孙悟空,我就要在《红楼梦》写个大荒山——无稽崖——石头变贾宝玉。他还总结说:“你看有趣无趣?一个伟大作家的智慧思维、才情联想,就是这样‘进行’的。”(《红楼别样红》第273—274页)
按照周汝昌的研究成果,曹雪芹全被他装入前代伟大作家的“旧套”里去了,哪里还有“伟大作家的智慧思维、才情联想”?哪里还有自己的艺术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