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
北京还有许多不得不提的地方,
真正的爱恨情仇,
都发生在这里……
睡城
二十年前跟北京人提“望京”,对方脸上大多会出现一片迷茫。这是哪儿啊?当然,要是提花家地,大家就释然了,哦,说的是那儿啊,村里了。
当时望京刚刚开始建设,我有幸目睹“盛况”。开发公司的指挥部就在一座小破楼里,在楼前放了鞭炮。周围是荒草野地,尘土飞扬的。谁也没想到后来这边跟树林似的出现那么大的居民区,居住人口差不多有上百万,相当于一个中小城市了。
这个位于北京东北角落的地方,横跨四环五环,一侧接京承高速,一侧接机场高速。除了花家地以外,附近还有许多奇怪的地名,比如金盏乡,比如奶子房。奶子房是清朝的奶妈集散地,就算是王公贵族,也会到这个地方来雇奶妈。顺着五环再往东走,是东坝。东坝之战是靖难之役的转折点,建文帝的部队在东坝打了败仗,从此一路溃退,直到朱棣打下南京。但总而言之,尽管有点历史渊源,这一带当时并不有名。
望京的房价一起步就不便宜,4000多元一平米,没几年涨到7000,二十年前真是天价啊。这里也是炒房族最初的乐园,无数人的第一桶金都是在望京刨出来的。望京的楼越来越密集,街道越来越多,后来,北京的媒体干脆称之为“睡城”。意思就是几十万人一睁眼就出门上班,下班回家天已经黑了,洗洗睡也没别的念想,相当于建了一个招待所一样的城市。当然,后来建了一批写字楼,有些公司进驻望京,除了睡,望京又多了一个功能,就是“牲口棚”。
望京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找不到北”。北京人给人指路喜欢说方向,比如向西拐,向南走,诸如此类。到了望京绝对不灵了。因为望京和横平竖直的北京不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个平行四边形,还是斜的,它的街道也就没规律了。二十年了,我几乎每次到望京都迷路。如果要找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地标,某大厦,某饭馆,约在那儿就行。还有一个办法是打黑车。望京地铁站口黑车云集,跟人拼个车,说去某小区,一般能找得八九不离十。
望京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堵车。睡城的人睡醒了,想要出城,不太容易,虽说四周都是交通主干道,但想把车开上去,可比较难。这事呼吁了很多年,可能是因为人多力量大吧,终于让政府下决心,开了几条通向四面八方的通道,现在堵车的现象减轻不少——其实,就是把车开到主干道上,依旧也是个堵,外面一堵,望京本身的拥堵感反而减轻了。
当然,望京也有很多让人喜欢的地方,比如楼很新,又高,如果空气再干净点,汽车再规矩点,就很有味道了。比如人也很新,到处都能看到年轻人——年轻人能住到望京的,应该都是过得不错的,新来的或者混得惨的,一般都会往更远的地方扎。还有,望京出现了些好吃的饭馆,文化人的聚会也多了。一些成名的艺术家也住望京,比如虹影。当然望京还有“黄家饭”,那是一个叫黄珂的大侠,天天在家摆流水席,请各路神仙、文艺男女打牙祭,据说每年去他家吃饭的,达到两万人次。
望京现在也算城里了,新房子的价格直逼4万一平米。至于睡城,望京也不能独享,北边的天通苑、回龙观,东边的通州,南边的大兴长阳……都先后被媒体“授予”了这样的称号。拥有好几个睡城的北京仿佛一个星系,带着行星一般的睡城每天运转,走在无休无止折腾的轨迹上。
天通苑
天通苑是北京最火的楼盘了,现在北京很少有人不知道。它在亚运村正北中轴线的延长线上,立水桥北边。当别的房子都卖三四千一平米的时候,因为是“经济适用房”,天通苑只卖2650元。卖得火,它就无限制地盖下去了,天通北苑、西苑、东苑,还分一区二区三区……有多大呢?地铁需要三站才能纵贯天通苑。
我曾经也打过天通苑的主意,跑去咨询。售楼处的小姐坐在那里,拿支圆珠笔,不耐烦地对我说:“就剩一套了,你不买的话那边阿姨就买了。”我问能去工地看下房子吗?她说不能,房子还没盖呢。我说户型图设计图规划图总有吧?她说没有。合着我啥都没瞧见就得交钱。后来我问,贷款需要啥手续呢?她说你去隔壁银行问。结果我到了银行,银行问我交订金没有?我说没有。银行说:“没交订金,我们不负责回答任何问题。”
就这么着,我没买成天通苑的房。天通苑的楼盖得密密麻麻,看着那些窗子,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可能都会晕。楼多人也多,进城的城铁一过天通苑,基本站都没处站了。实际上,天通苑足够称得上是个小城镇,不知道当年的规划者是怎么想的,把那么多人塞到一个地方。
这里住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有文化人,我以前单位的几位领导也在,还有我的同学、朋友和同事。当然也有怀揣梦想进北京打拼的人,比如一些歌手、打工族、单身男女,还有很多身份暧昧的人,比如二奶、小姐和掮客。混杂,是天通苑另一个突出的特色。
对于我这样远离市中心的人来说,天通苑就是我的游乐场,我的王府井和春熙路、南京路。原来天通苑西侧是一条条肮脏的小巷,遍布发廊,门口坐着长腿、短打扮的性感女郎。据说有领导出城,路过此地,说了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于是此地拆迁大改。后来,这里兴建了购物中心,高楼大厦,有书店、电影院、健身房、溜冰场、超市,各种名牌店入驻,这几年甚至还有了IMAX,气势直逼香港。几年一个大变化,是能做到的。
不过,问题依旧存在,那就是堵车,而且几乎是无所不堵。立水桥扼守天通苑进城的要道,“7·21”大雨,这里是电视台重点直播的地区,大家都泡在这儿,因为堵了,想跑都跑不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被淹。其实不下雨,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住天通苑长了,都有一招走小道穿村寨四处乱撞还不迷路的本事。抢车位和无视交通规则钻缝的也特别多。像我这样的老实人,开车进城基本不走天通苑,而是绕行附近高速路,多出十几公里路程吧,但仍然比穿越天通苑要快很多。
出租车肯定是不够用的,地铁又挤,开车又堵,所以天通苑的黑车就是必需的了。每到下班时分,地铁站口挤满了各式的黑车,包括各类品牌的小汽车,也包括带个小玻璃房的三轮摩的,上面挂着“军残”这样的牌子——也许带个“军”字,就要威风许多吧。它们停在路边,或者毫无方向感地穿行,空气里弥漫着烤臭豆腐、炸肉串、烤冷面和鸡蛋灌饼的味道。
每当这个时候,站在嘈杂的、弥漫可疑味道的地儿,听着消夏夜市大喇叭里播放的歌曲,看着路上拥堵的汽车、马路对面的闪烁的霓虹灯,就会从幻想回归现实。没错,这儿还是北京。
工人阶级的CBD
光华路,是指北京东二环路外,日坛公园南侧那条路。一直向东延伸过三环,直奔四环。
现在说起光华路,首先想起的是嘉里中心、世贸天阶、世纪财富中心什么的,边上还有国贸和中国大酒店。没错,它是北京CBD的核心地区,大量世界上著名的公司驻扎于此,高档酒店餐厅随处可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加上许多外国人、时尚杂志编辑和长腿高挑美女出入,名车华服,简直让人觉得这儿不是北京,而是世界上其他地方。
方圆几十里地如此体面,人们说话简直不好意思大声,穿着背心短裤在那一带根本没法混。
其实就在几十年前,也就是80后的童鞋们陆续出生的那些年,这儿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光华路的中心路段,也就是世贸天阶向东,是非常集中的工厂区。比如北京制药厂,那可是生产全国知名的双鹤果味VC的地方。那时候没有深海鱼油、维生素片之类的保健品,吃上一片果味VC就是保健了。制药厂旁边就是白兰洗衣机厂,其生产的白兰、白菊洗衣机,必须凭票才能买到——搞到洗衣机票、电视票和冰箱票,就像现在能出国移民一样令人艳羡。洗衣机厂前,经常天不亮就有排队的人群,都是捏着现金揣着票的人,现在只有苹果店卖新款iPad的时候,才能再现这样的盛况。
再往东一点,有个3501工厂。看这名字,就是生产军品的。3501有名,是因为两件事情。一是因为有个礼堂,可以放电影,周围群众想尽方法找路子搞电影票,拿到手了,就开始得瑟,不是一般人儿啊,洗衣机票搞不到电影票能搞到也行;二是3501有个对外销售的军品商店,没门脸,进去黑乎乎的,就是一溜柜台,和供销社服务部没啥两样,可那里能买到解放胶鞋、军帽、军用水壶甚至军被,还有其他一些军用的工具。小孩儿是经常要去过过眼瘾的,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穿不了。大人去就是淘宝去了,那时候拿军用胶鞋在西藏是能换到雪莲的。
3501东侧,是北京医疗器械厂,很多人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它改名叫雪花电冰箱厂之后就声名大噪了。医疗器械和冰箱有关系吗?有。这个厂子的核心产品就是制冷设备,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就生产了。医院里用得着的制冷设备有两样,一是太平间的停尸柜,二是放药物的冰箱。后来,这个厂还为宾馆、商店制造冷库,放牛羊猪肉和冰棍用的。总之,凡是能制冷的物件,它都会生产。我之所以对它如此之熟,是因为上世纪50年代的《人民日报》发过一张照片,标题是“我国生产出第一台电冰箱”,照片上那个在一屋子冰箱之间自豪微笑的姑娘,就是我妈。《人民日报》说她在认真检测产品。
我小时候是经常被我妈带到工厂里玩的,那时候工人竟然可以带孩子上班,这让现在在富士康挣血汗钱的人感到不可思议吧?我至今记得一进工厂门,是一个巨大的照壁,上面画着宣传画,男女工人面色红润,迎着朝阳,露出自信的微笑,上面写着两行大字:一行是“我们有着辉煌的过去”;另一行是“我们必将有着更加辉煌的未来”。
最早的国产电冰箱,主要是医用,还有就是首长以及高级别的酒店宾馆用,我妈负责维修,沾她的光,我和她去过空军司令员的家,去过北京饭店西哈努克亲王住的套房。那时候的冰箱长得圆头圆脑,流线型的,完全不像现在的冰箱方方正正。上世纪80年代初,工厂开始生产民用冰箱,依旧采用传统的纯铜质制冷压缩机,个头很小,但非常沉重,优点是压根用不坏,就算十几年后冰箱的塑料箱壳都变色变形了,铜压缩机照样动力十足,拆下来换到新壳上,依旧是台好冰箱。正是因为结实,雪花声名鹊起,再加上工人们大多经过二三十年锤炼,技术是独一无二的。于是,全国各地打算建冰箱厂的城市,分别派人前来学习,而雪花厂也是无私支援。我妈就带过好多徒弟。她曾经很骄傲地跟我说过,什么香雪海,什么海尔,什么阿里斯顿,他们第一批技术工人,全是我们这儿教出来的。
那个时候,光华路是一派热闹景象,早晨和黄昏,自行车铃响成一片,9路公共汽车往来穿梭,戴着套袖的工人们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白天,路上十分寂静,但一走近工厂的围墙,就能听到流水线机器巨大的轰鸣声。中午,各个工厂食堂开饭的时候热闹非凡,在大街上都能闻到食堂特有的那种味道,工人们拿着铝制饭盒和饭票涌去买饭。雪花厂的食堂是个“多功能厅”,里面有个大舞台,开饭的时候大家在那里吃饭,开会的时候就是礼堂,容得下全厂职工。逢年过节,还可以办联欢会,虽然没有现在的年会那么高级,就是摆摊游艺,猜谜套圈,但全厂的工人和家属们,都玩得不亦乐乎。
回想起来,有件很奇怪的事情:在光华路上,牺牲得最彻底的,就是雪花厂了。按现在的眼光来看,无论是生产医疗器械,还是生产家用电器,都是挣大钱的买卖,怎么会混得那么惨呢?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妈说,在雪花厂最红火的时候,按照上级行政指令,将它和通州一个压缩机厂合并了。那个亏损的工厂人员很多,又无权辞退,雪花厂顿时不堪重负。加上使用了他们生产的铝制压缩机,质量下滑,返修率极高,市场很快就稀里哗啦了。后来,几乎走投无路的工厂试图和美国惠而浦公司合作,可没两年也以失败告终,雪花厂的产品,基本在市场上消失了。
雪花厂把地卖了,迁往远郊区。在雪花原址上拔地而起的,就是现在豪华气派的嘉里中心。
光华路上的工厂几乎全都不见了,当然它们还在角落里留存着一些办公机构,诉说着曾经的存在。至于雪花厂,我只有在我妈领退休金和报销医药费的时候,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后来退休金打到卡上,医药费走医保,几乎就没什么联系了。直到有一天,我去邮局,猛然发现邮局挂在墙上出租的铁质邮箱上,有着“雪花制造”的字样,顿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在网上查找雪花电器,发现他们依旧在做电冰箱,希望他们像照壁宣传画上说的,依旧有个光明的未来吧。
恍如隔世,这就是我到CBD的感觉。以前,这里是北京最大的工厂聚集区,是工人阶级的地盘。现在,它变成“资本家”的地盘。这是两种风格的世界,竟然让一个40多岁的人生出巨大感慨。但愿,这种变化也算是进步。
嘉里中心酒店是香格里拉集团管理的,巧了,我有朋友在香格里拉酒店上班。有一年他们开年会,搞了个小合唱,还把视频挂到网上。唱的什么呢?《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打开视频,听到第一句,眼睛就湿润了。现在的“接班人”,都变成“加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