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犹豫。这个时候,只需要她闻闻我的手指,熟悉下我的气味,然后接受一下我的抚摸,挠挠下巴什么的,就算认识了,就算彻底熟了。我把她带到哪儿去,她都会认。当初,我就是那么拐带抱抱的。
不认生。这是猫投奔新生活必需的素质。
可最终,也许是我笑得太突然,或者热情得太过分了,怀疑还是占了上风。小黄跳下了前盖,钻进了汽车底下。
我几乎是立刻跪下来,撅着屁股,头接近贴着地面,吃力地向小黄伸出手去。而小黄,就蹲在我将将够不着的地方,我向前一点儿,她后退一点儿,我不动,她也不动。
汽车已经顶到我的额头了,我无法再向前。而且我知道我的屁股正对着小区的主干道,已经有身后经过的汽车减速了,估计司机琢磨,这人在干吗呢?修车也得用千斤顶啊。
我想了想,决定回家拿把猫粮。大叔哄萝莉也不能空手,总得带点零食吧?
我立刻返回。我家就这点好,大米白面可以短缺,猫粮从来都是足的。
只是,等我小步碎捣、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时,小黄已经不见了影踪。我左顾右盼,到处逡巡,还是找不见她。这一次,我又错过了。
老实说,我不可能准确地知道灰少对小黄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只是觉得他这次的行为与以往不同,由此推断出他似乎内心起了波澜。我觉得,灰少对待陌生猫咪的态度,向来是不通融、不接受的,我大嘴巴扇过去是常事,即便是女猫也是如此。这次如此上心,可能原因就是两个:一是真的看对眼儿了,二是因为总隔着玻璃门,有那么一点儿距离,距离就产生美: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但我又是一个随缘的人。我觉得这种事情一厢情愿也不行。我不能去找个捕猫笼把小黄抓回来,那不成了抢亲的恶霸地主了?谈感情也得随缘,当年把抱抱带回家,就是因为他亲人,而且在短时间里让我碰到好几次,这就是缘分。看看那些恋爱小说吧,男主角与女主角邂逅一次,就算心动,也成不了什么,关键是必须遇到第二次。第二次相遇是缘分的证明,比第一次重要多了。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让自己感觉不错的人,在地铁上,在飞机上,在停车场、商场或者街道上,但大多数都没有第二次。
灰少能不能和小黄在一起,也得随缘,隔着门聊天和眺望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
后来的一天,我在我们住的楼西侧的一个井盖旁边,发现了大碗的猫粮和大碗的水,这证明,外面跑的这些猫,是有好心人喂养的。于是我恍然大悟,难怪小黄最后不吃我的猫粮,因为不饿,所以她的警觉还是占了上风。
那一阵,住在这院子里的老杨姐姐还没有出国。她是我的朋友,家里有猫咪杨家宝、杨二黑和杨小乖的那位。我跟她认真探讨过小区里的猫。她说,这个小区一层有好些是没人住的,那些下沉式的花园,就成了猫的据点。但也有个古怪的现象,就是这些猫的警戒心特别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似乎很统一地不让人摸,不让人抱,人走到一定的距离了,他们撒腿就跑。遇到过个别不跑的,她抱回过几头,就是蛋挞蛋清蛋黄那堆蛋字辈儿的,后来都整理好了,交给别人收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宅猫生活。但剩下的大多数不亲人。
她的建议是:顺其自然吧。我也是这么想的,能撮合就撮合,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春节过后,一连好几天,小黄都没来。
灰少一直站在猫架上,跟个小雕像似的向外望着,从晨到昏,就算晚上开罐头,也只是过来匆匆吃上几口,然后又重回到猫架上,继续守望,这就是传说中的废寝忘食。
我能做的努力,就是在小花园里设置些障碍,比如在小黄离开的路线上——跳上有铁丝网的墙头那地方,放个花盆,或放个花洒小壶。我希望这些障碍,能让进了花园的小黄跳不上去,这样才可能让小黄留下来。
但小黄却一直没有再出现。我还琢磨呢,猫都是超出想象地聪明,别是在栏杆外一瞧,就发现了陷阱,干脆不进来了。那样,我就好心办坏事儿了。
4.
小花园在房子的南边,房子里面的北边是我的书房。书桌就临窗摆着,这样我写累的时候,可以抬头,看看窗外。
窗外是小草坪,有个微缩的篮球场。老杨说,这就是小区的中心景观了。每天早晨,都有一群老人在这里锻炼,他们先打一套太极拳,再耍一套太极剑,然后再抖太极扇,刷刷的,动作有力而整齐,用北京话来说,是拿范儿。
天气渐渐暖和了,草坪也呈现出可爱的绿色。大约到了上午九点钟,老人们收摊儿撤退,草坪就安静下来,就有流浪猫在上面跑来跑去,但都是一闪而逝,正所谓时光匆匆,白“猫”过隙。
有那么一天,我就看见小黄了。那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阳光相当强烈,小黄突然出现,懒洋洋地坐在草坪上,梳理自己的毛儿。
在确认真是小黄后,我叫道:“灰少,快过来。”
这个时候,灰少还在猫架上,向花园和花园的外面执着地看着。我跑过去,一把抱住了灰少,穿过客厅,把他抱向我的书桌。
灰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在我的怀里挣扎。我说:“灰少,小黄跑这边来了,你快点儿看看啊。”
我一手抱着灰少,慢慢地向桌子上放,一手向窗外指着。
灰少显然是生气了:老子好好地在眺望呢,你突然把老子抱到这边来干什么?
他奋力一蹬,一脚踹到了我的茶杯上。沏着铁观音的杯子倒了,水流到我的电脑、书和纸签上,桌上一片狼藉。
我只好撒手,灰少扭头就回猫架去了。我赶紧找抹布,擦桌子,擦电脑,晒书……等到这一切收拾完,再看草坪:小黄已经不见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夜里都能听到猫叫春的声音了。
第二天的中午,我又在草坪上看到了小黄。这次不是她一个,她跑过草坪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胖子——白色的、长毛的、跑起来一颠儿一颠儿的大肥猫。
和给小黄起名字一样,我心里立刻又涌出了一个名字:大老白。
大老白脏乎乎的,脸上身上全是土,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是只白猫。小黄似乎是在做游戏,跑到草坪尽头,突然折返,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大老白扭动着身子,转向,也跟着跑过去。
紧接着,起哄的也来了——那只我在院子里见到过的雪里拖枪的小猫,也跟着他们跑。
我立刻明白了,小萝莉小黄被大老白看上了,这是在追求啊。而雪里拖枪小盆友,就是狗仔队。
我心里一凉,扭头看猫架上的灰少,心里说,这回完了。
灰少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依旧朝外看着。
我走过去胡撸着灰少的脑袋,灰少显然是累了,冲我叫了一声,转过身来,示意我拍他的屁股。何以解忧?唯有拍猫屁屁。
后来几天,我好几次看到小黄和大老白在草坪上追逐打闹,感觉那大老白美得浑身的肉都颤。
大老白的毛肮脏而凌乱,他俩在一起一点儿都不配,但他俩的关系是最近的。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距离是产生美,可距离也是感情最大的杀手。
其实,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我就该想到这样的结局的。
有一天夜里,已经快12点了,我迷迷瞪瞪地在看电视,心想不行了,该去睡觉了。
这时候灰少和抱抱突然激动起来。他们从屋子的不同角落,一起跑向落地窗,冲外面大声嚷嚷着,外面居然也有回应。
小黄来了?我一下子就醒了,跟着跑过去看。事情让我大出意外,居然是——大老白。
大老白从围栏的缺口里钻进来,顺着墙头走到窗边,冲屋里骂骂咧咧的。灰少和抱抱也不示弱,BLABLABLA……发言频率极为密集,双方各不相让。
这应该是打上门来了吧?估计大老白的意思是,你们占了花园不说,还打算泡我的妞,怎么怎么样,你们这帮臭公子哥儿死太监……
灰少和抱抱的回答是:瞧你那脏样儿笨样儿,长得乱七八糟的,你还好意思出来混!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大老白。老实说,真的是脏了点,毛发凌乱,小胖脸儿涂得跟小鬼似的,他眯缝着眼儿,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但是他真壮实,我估计那分量,就算赶不上抱抱,但也差不了多少。身大力不亏,难怪他那么气盛。
双方碎嘴唠叨地骂街,后来发展到拍玻璃——这是要动手啊?我正打算看看往后怎么发展(呃,对于猫掐架,我总是幸灾乐祸,心里还一个劲儿地鼓动:上啊上啊,抽他抽他),大老白一抬头,瞧见了我。他突然闭了嘴,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从缺口处又蹦了出去。
灰少和抱抱哥儿俩兀自在那里吵闹不休。我突然意识到,猫咪们的主人意识是特别强的,一瞧背后有主人撑腰,就知道不是一个次元的,不是一个阶级的,没什么说的了,走人吧。
我过去,弯腰,摸摸哥儿俩的后脑勺:人家已经走了,二位消消气,洗洗睡吧。
大老白并没走远。我睡着之后,这小子又偷偷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打着哈欠来到客厅里的时候,意外发现灰少和抱抱还在窗边待着。只是不言声,就那么看着。
看什么呢这是?我过去一瞧,嘿,大老白正仰在花园正中间的小桌子上,四脚朝天,呼呼大睡。这小子,是在用这种方式宣示主权吗?
人比猫可复杂多了。就这么一瞬间,一万个念头从我脑子里闪过。你个脏胖子死胖子横胖子,你有小黄那么矫捷吗?你既然进来了,再跑可就不容易了。哼,看今天爷先收了你,开几个罐头让你堕落,然后找个领养的让你离这儿远远的,然后再趁机收了小黄,我们恶霸地主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意算盘打完,开门,下花园。
灰少抱抱并没有很兴奋地窜出去,而是小心地跟着我,亦步亦趋。
大老白醒了,麻溜地跳下桌子,寻找出口——他的出口是早想好了的,就是楼梯拐角那段相对矮的墙头,他想从围栏的缝隙里钻出去。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那里已经被有机玻璃封住了,大老白一钻,撞了,这才慌张起来,他没把握自己也能像小黄那样,跳上邻居围了铁丝网的墙头,只好又蹦下来,开始沿着围墙下沿儿转悠。
我的脸上立刻堆出《武林外传》中那个佟湘玉般的笑容,嘴里肉麻地喊着:“老白,老白。”
只要能把大老白从楼梯上赶到花园里面,他就插翅难飞了。
大老白显然也明白,回到花园里是危险的。他猛地往有机玻璃的上方跳去,扒着玻璃上沿,屁股扭啊扭的,就像人翻墙一样,翻出去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伸手去抓他,就差那么一点儿。
我们仨追过去,趴在墙头上看,大老白飞似的跑过小马路,消失在灌木丛中。
5.
再往后,就没有故事了。
故事结束了。
无论是大老白,还是小黄,都没有再来过花园。花园里放的那碟猫粮,落满了灰尘,最后被我倒掉了。
灰少依旧会长时间地在猫架上或者是在窗边,痴痴地守望着。两三个星期过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也许他自己都忘了为什么会这么做。这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活习惯。也许,每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活,都会留下一点儿痕迹的吧,即便岁月流逝,伤口愈合,甚至已经忘了那人的模样,但依旧会有些习惯留下来。
天气温暖,我在花园里翻地,准备种点儿花草。灰少和抱抱开始还在花园中东闻西嗅的,现在也没这毛病了。灰少踱步,溜达一会儿后就自己回到屋子里。抱抱则在土地里打滚儿,心满意足地翻肚皮晒太阳,让我家更富有农家乐的特色。
有时候我跟灰少聊天,我说你得承认,漂亮妞儿都有迷恋高帅富的时候,但丝逆袭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人在身边。
昨天下午在小区里遛弯儿,我又看到了大老白,他正远远地在草地上溜达,然后躺下打滚。我走近的时候,他又跑走了。
也许不久以后,我还能看见小黄和她的孩子们。嗯,当时我想,希望是永远存在的,回去得跟灰少说,再过上几个月,又会有一群新的小萝莉重出江湖了。切,这又有什么呀,女孩子就像柳树上的嫩芽,花园里的小草,一茬一茬地在成长。这拨不成了,还会有下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