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凝在哪里?吕不韦越想越觉心脏缩成一团,他着急地去找昨夜匆忙中丢弃在地的衣服,这才发现,那些衣服已不知何时被捡起来,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他枕边。一定是丹凝做的,他可以笃定。
他觉得没有颜面再见到她,可是回头一想,他又觉得理直气壮,做他吕不韦的女人有哪一点不好?他有财有势,多少女子都巴不得攀附他,只是他不屑而已……但不管他怎样暗暗给自己打气,自我宽慰还是起不了救赎的作用,他越来越着急,穿好衣服后即刻套上长靴,赶紧奔出房门去寻丹凝。
此时天光刚刚放白,还没有大亮,府里的下人们都还未曾起身。吕不韦宿醉后的头痛症又犯了,但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疾步在院子里焦灼地穿梭,只盼快些见到丹凝。
在吕府荷塘边的凉亭内,丹凝独自坐着。她也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记得最初她从房内走出来的时候,天上还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月亮洒落一地的银光,她恍惚看到一人踏着月光朝她走来,他穿着一袭白衣,身材瘦削颀长,有清冷如星辰的眼睛,还有温润如玉的面庞。
“啊,霄儿。”她启唇轻唤他的名字,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夏初的凌晨,风已然不冷了,丹凝却觉得它阵阵生寒,如同冰冷的霜刀,一刀一刀地刻她的脸。她害怕天上遮住月亮的大片云彩,所以蜷缩着用双臂环抱自己,耳畔挥之不去的马蹄声和哭声,使她恍若复又置身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些凄厉的声音交杂着,令她感觉惊慌失措。在几近绝望崩溃的时刻,却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带着安抚的气息慢慢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听见他说:“姐姐,别怕,有我在。”
丹凝含着泪眼环顾四周,天已经亮了,月也早已被晨光隐去,哪里有丹霄的影子!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罢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将御寒的外衣披在她肩上,丹凝讶异地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吕不韦,四目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吕不韦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失落地同她说道:“是我对不住你。”
“没……大人莫要这么说。”丹凝低下头去。
吕不韦沉吟良久,才道:“回房去吧,这儿风大,别冻着。”
丹凝点点头,顺从地道:“好。”
她的温良沉静,更是令吕不韦眷恋不已,他跟在她身畔,陪着她默默走回房中。一路上两人都没多说什么,但到了房中,他便环住她的身子,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再也不想分开。
丹凝静静立着,由着他拥抱,不发一言。
“凝儿,凝儿。”吕不韦痴狂一般地又唤她的名字。
“大人请说。”
吕不韦几乎带着哀求的语气,问她道:“你莫要离开,行不行?”
“我……”丹凝几乎是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为你找到失散的弟弟,只求你莫离开我。”吕不韦箍得她骨骼生痛。
丹凝叹息一声:“大人——”她剩下的话还未即启齿,吕不韦已将她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子,唯恐她看见他眼中的惊惶与恐惧,丹凝还待追上去,却见他已顺手将房门掩上。
吕不韦在门口掷地有声地吩咐高若:“自今日今时起,派人随时跟随丹凝左右,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准她出府!”
丹凝目瞪口呆,她绝然没想到,吕不韦会用这种法子挽留她,他宁可将她囚禁,用强硬的手段禁锢她,也不能好好说上几句软话。似乎并非他的自尊不允,而是他早就通透明白,即便他苦苦挽留,她也一定会离开。
“大人是要软禁丹小姐吗?”高若小心翼翼地问。
吕不韦道:“你如此理解也未尝不可,记住我的话,府门加派人手值令,只要她不出府,其他地方皆可随意前往,你们看好她便是……还有,替老夫告知府中所有人,自这一刻起,她便是吕府的女主人!”
这番话令高若错愕得半晌无言,待再去看吕不韦,他已经挥袖离开,差人起轿出门了。
丹凝在屋子里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待吕不韦离开后,她呆呆地跌坐在凳子上,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花光了一般,她将头埋进臂弯里,先是觉得一阵冷,后来又一阵阵地痛……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
昏昏沉沉的侍卫萧城躺在地上,被高若用力拍醒,高若气急败坏地问他:“丹小姐人呢?”
萧城懵懂答道:“啊?不是在房中午睡吗?”
“午睡?你瞎眼了?没看见现在天都黑了!”
萧城这才如梦初醒,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见四周还倒着其他的侍卫,每个人都是一副昏醉模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萧城也傻眼了。
高若见状更是恼怒,训斥他道:“你空有一身好武功,怎么不用用脑子?丹小姐是怎么给你们下药的?”
萧城使劲去回忆昏睡前的一刻,这才想起来:“丹小姐她今日心情很好,还好心炖了汤请我们喝……后头的事情,小人就记不得了……”
“一帮蠢货!她就是把药下在了汤里!”高若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心急如焚地催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集结所有人马去追,一定要找到她!”
萧城头如捣蒜:“是是是!”
……这是丹凝时隔五年以后,越过深宫围墙,第一次看到广阔的天地。她叹着外面的山水是如此秀美,所历之处的广袤平野,雄伟山川,全都如同一幅幅巨卷,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为了不被吕不韦的人追上识出,丹凝给自己做了男子的装扮,这才得以安全出城,此后一路幸而平安无事,但她却吃了不少苦头。为了节省盘缠,她都是住最简陋的旅馆,吃最粗劣的食物——虽然她是从天下首富吕不韦那儿走出来的,却并未取他赐予的任何珠宝钱财,行至秦楚官道时,她已然筋疲力尽,为了能买上一匹代步的马儿,她甚至变卖了身上仅有的耳环和珠钗。
男子装扮的丹凝一路潜逃,她执意要赶赴禹城去寻丹霄,那是她的家乡,也是她当初和丹霄走失的地方。
此前丹凝并未骑过马,幸而她心思敏捷聪慧,很快就从卖马人那儿学会驾驭马的技巧。可是一连数日的奔波,她竟忘了要让马歇一歇,她自己也因赶路变得风尘仆仆,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时值盛夏,酷热的太阳将她晒得头皮生疼,喉咙干哑,她舔了舔裂开血丝的嘴唇,尝到一丝腥咸。
前方不远处是一片树林,当丹凝骑马进入那片树林时,瞥见了林下一条隐约可见的宽阔大河。这条河适时出现,不由得令口渴的她生出一阵惊喜,她想要指引马儿转步前去河边,谁料因为路势陡峭,那匹马死活也不愿意迈蹄。
丹凝有些急了,她很想快速抵达河畔,好好地将脸上的尘土洗净。但她越是呵斥,那马儿就越固执,一连几次下来,倔强疲惫的马似是恼了,它癫狂暴烈地冲向林下的山坡,奋力地弹跳着,欲将背上的丹凝摔落下去。
河对岸,一名少年正在烈阳下领着一群马嬉戏,他仔细地为它们刷毛,将它们润了水的鬓毛刷得又顺又净。马儿们仿佛极为享受这待遇,当他将洗好的马匹赶上岸时,它们就开始在阳光下慵懒地迈步,借此晒干湿淋淋的身子。
少年照顾完这些马匹后,站到了河的上游去,他用身上的水囊舀满清水,而后仰起头,咕噜咕噜地从脖子里猛灌下去,惬意的清凉从咽喉直达体内,让他忍不住溢出笑意。就在此时,他听见对面传来马的长嘶,同时还伴有一阵人颤抖的惊惶呼救声。
放眼望向对面,他看到一匹已然发疯了似的马,马背上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子,正挣扎着趴在马背上,唯恐会被摔下。
如何制止一匹野马,少年自有他的法子,他从腰间掏出一支竹笛,横放在唇边,用手指分别按住笛子上的几颗孔,便开始吹奏起来。慢慢地,对面河岸的那匹马变得安静下来,在他的笛声中,它仿佛是得到了一股安抚的力量,终于放弃了焦躁的反抗,轻轻地踱着步子停下来。
丹凝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这匹乖顺的马匹,竟是刚才要将她甩落的那一匹。从马上跃身而下,她惊惶未定地去望对岸解救她的人——他是谁?这看上去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少年男子,仅用笛声就能驯服劣马的人,他究竟是谁?
宽阔的河面水波平静,映出太阳潋滟的柔光。
丹凝慌了神,仔细去辨认那张脸,她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用手抚住心口,她跌跌撞撞地直冲入河中,溅起了大片的水花,她着急地想越过这条河去接近他,边走边问他:“你,你是谁?”
可她发出的声音因为干渴而变得喑哑,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见她脱离了困境,便回身跃到身后的一匹马背上,他只是轻喝一声,其他的马匹便尾随他身后上坡,它们扬蹄绝尘而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水已及腰深,再往前可能会淹没到脖颈,丹凝停下脚步,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她脸上落下伤心的泪水。而她捆绑成髻的头发,如今也因为发带松散而垂开,失去了假扮的男儿身份,她低头看水中的自己,这含泪的一张脸,与方才那少年的眉目竟是如此神似。
“霄儿!霄儿!等一等!”她扯开嗓子叫喊,不管喉咙带来干裂的疼痛,但是,却再也没听到任何声响,这树林和河岸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和马匹经过,仿佛刚才所经所历,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