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罪名延续了御史林润弹劾的思路。可是之前三法司的官员没有找到严世蕃谋反的证据,怎么办?徐阶的过人之处是,他搬出了证据:第一,严世蕃在江西老家,挑了一块据说是有王气的土地,盖了一座“制拟王者”的府邸,居心不良。这是一条有据可查的证据,是过分高调的严世蕃主动送给徐阶的把柄。
徐阶接着说第二条证据,严世蕃的亲信罗龙文和勾结倭寇的著名汉奸汪直有亲戚关系,严世蕃也就与倭寇挂上了钩,企图里通外国。罗龙文组织死党五百人,准备护送严世蕃投奔日本。
嘉靖年间,倭寇乱起,朝野以日本为死敌。说严世蕃投奔日本,容易引起朝野愤怒和皇帝的憎恶。但是说严世蕃要逃亡日本,估计很多人会表示怀疑。当时的日本,生活条件远低于中国,而且处于战乱时代。严世蕃为什么放着江南富贵乡、烟雨繁华地不住,要逃到日本去自讨苦吃?至于五百名死党,没有名单也没有供状,是不是存在都很可疑。
别人怀疑没关系,徐阶马上又搬出了一条证据。严世蕃曾经有个亲随叫牛信,后来在山海卫担任军官,最近弃职北逃,企图“诱致外兵”,响应严世蕃的谋逆行为。这条证据充分显示出了徐阶办事细致,城府很深。
他很留意收集信息,同时把这些信息与自己的目的联系起来。之前,他知道有一个叫牛信的山海关军官失踪了,这个人恰好和严世蕃有关系,于是顺理成章在他头上安一个勾结外敌、响应叛国的罪名,而且死无对证。
看完以上这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估计很多人即使心存怀疑,也开始暗地里嘀咕严世蕃是不是真的有谋反和叛逃的嫌疑了。嘉靖皇帝的心里,估计也有类似的疑问。
马上,徐阶又提供了一个重磅证据,坐实了严世蕃图谋不轨,想造反。徐阶写了第四条证据,严世蕃与宗室朱典私底下交往密切,招募亡命之徒,训练私人武装,密谋造反。
朱典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年初被废的伊王。伊王这支血脉出自朱元璋庶出的小儿子,封地在洛阳,以当地的伊水得名。朱典这个人贪婪无度,残暴自负,公开地欺压官吏,抢夺财富。官吏有不听朱典的话,或者满足不了朱典要求的,朱典就千方百计地说他们的坏话,捏造种种事实,恶人先告状,不让他们罢官撤职不罢休。官员们经过洛阳境内,伊王府的人就会追上来,拦住去路,责问“为什么不去参拜伊王”。
官员去了,就会受到伊王的侮辱和非礼。所以,伊王在朝野的名声非常差。官吏缙绅往来,都绕开洛阳。明朝皇帝却一直默许、纵容朱典为非作歹。其中的原因并不是历代皇帝看重同宗血脉,而是和明朝的宗藩制度及其目的有关。
如何安置宗室成员,是历代皇帝头疼的敏感问题。历朝历代的政策都在重用和压制两端之间摇摆。明朝成立初期,朱元璋大封儿子到各地为王,给予他们很大的权限,希望他们能够拱卫朝廷。部分亲王甚至拥有自己的军队。结果很快就爆发了“靖难之役”,燕王朱棣起兵于地方,推翻中央,篡夺了皇位。之后的明朝皇帝吸取教训,不允许宗室亲王拥有实权,也不给他们历练的机会,只给他们优厚的待遇,好吃好喝供养着,就是不让王爷们办事,也不鼓励王爷们学习。结果造成宗室王爷们消磨雄心壮志的同时,能力迅速退化,道德水平迅速败坏,退步成了社会的寄生虫。明朝的皇帝却觉得这样的宗藩制度达到了目的,那就是消除血脉亲戚对皇位的觊觎和威胁。
所以,当朱典这样的宗族败类为非作歹的消息传来,嘉靖皇帝一点儿都不关心。不就欺负当地官吏,侮辱过路官员吗,又不会威胁嘉靖的皇位。而且王爷们的名声越差,对皇帝的权威越没有威胁。嘉靖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了。
后来,朱典做得越来越过分。他借口修建新王府,夺取民宅。郎中陈大壮与王府相邻,不愿意让出自己家。朱典就派出数十人和陈大壮同住一间屋,夺取陈大壮的饮食,把一个朝廷命官给活活饿死了。而且,朱典下令关闭洛阳城门,挑选了七百多名民间女子,从中挑选九十名供自己享乐,其余人通知其家人拿钱赎回。最后,朱典建造了一座“崇台连城,拟帝阙”的新王府。这是明显逾制,御史纷纷弹劾朱典。
嘉靖皇帝也觉得朱典做得太过了,下令革除伊王三分之二的俸禄,拆除僭越的宫城,归还民间女子,把犯罪的打手、爪牙交给地方官员审判定罪。朱典拒绝执行。朝廷多次发牒催促,朱典竟然说:“牒子是干什么用的?是用来补棺材的。”这下,嘉靖觉得朱典越界了,触犯了皇权,下令会审朱典。大臣们一致认为朱典荒淫残暴,不守臣礼,给予“禁锢高墙,削除世封”的处分。嘉靖欣然同意,撤销了伊王的封地,把朱典及其儿子安置到开封监管。
徐阶把严世蕃和朱典这么一个在民间声名狼藉,肯定没有人同情,在皇帝心中又是触犯皇权的角色联系在一起,不仅让嘉靖增加了对严世蕃的厌恶,怀疑严世蕃、朱典两人勾搭成奸,图谋不轨,而且为朝野痛打了两只落水狗,不会牵涉旁人,引起他人的反感。
其实,严世蕃这个人虽然高调、张扬,但要说他勾结宗室、训练军队、里通外国准备造反,还真可能没那个胆子。但是,嘉靖皇帝最害怕的就是“谋反”两个字,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嫌疑人还是自己讨厌的人。
徐阶搬出来的四条证据,没有牵涉其他人,很容易被官场接受。嘉靖皇帝也很认可这个结果,没有波及他,还可以借机把揽权结党、侵犯皇权的严氏一党彻底铲除,何乐而不为呢?可见,强中自有强中手,徐阶能够接替严嵩担任内阁首辅是有道理的。
黄光升按照徐阶的草稿,向嘉靖皇帝报告。严世蕃在监狱中听说后,大惊失色,说了两个字:“死矣。”
果然,嘉靖皇帝很快批准了三法司的报告,大笔一挥,判决严世蕃等人斩首,严家抄家,所有家产没收。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严世蕃因谋逆罪被斩首,严家被抄家,抄出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万余两,其他珍宝、器物价值数百万两。老百姓拍手称快。严嵩虽然没有被法办,但是被扫地出门。八十五岁的老人,无人肯收留,也无人肯可怜,只好流落街头。又过了两年,严嵩垂老有病,在墓舍寄食而死。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严嵩父子虽然死了,被他们残害的忠良还没有得到平反昭雪。嘉靖皇帝死后,隆庆皇帝继位。翻案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徐阶采取了一种既低调又高调的方式,为杨继盛、沈炼等人平反。说他低调,是因为翻案过程并没有提什么陷害忠良,也没有涉及细节,更没有否定嘉靖皇帝。徐阶只是借新皇帝登基,抚恤老臣的机会,主持追封杨继盛为太常少卿,谥号忠愍,给予祭葬,也就是朝廷为杨继盛举办了隆重的追悼和重新安葬仪式。朝廷还直接任命杨继盛的一个儿子当官,当作对忠良之后的褒奖。同时,沈炼被追封为光禄少卿,谥号也是忠愍。此外,地方上都奉命修建了杨继盛、沈炼的祠堂,大力宣传他们的事迹。
回顾严世蕃案,我们清楚地看到权力因素对司法审判的重大影响。这种影响是无形的,已经深入古代官员的潜意识里。在古代政治中,皇帝占据绝对的核心地位,集最高立法权、司法权和监督权力于一身。司法程序的完成,必须得到皇帝的同意。所以,官员们在司法过程中,自觉地揣测皇帝的意思,而不是忠于真相。这一点在类似严世蕃案这样的重大、敏感案件的审判过程中尤其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