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彩绫阁，随着四名提着纱灯的小太监，前往储秀宫。一间灯火辉煌的偏殿前，站着一个满脸威仪的老太监，仿佛很不耐烦，两手不停地捻着胸前的一百零八颗朝珠。那哲急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公公。”
老太监道：“免了吧，事情可顺利？”
“回公公，卑职不辱使命。”那哲将密函双手奉上。
老太监乜斜眼光扫向小知明，咦了一声：“这是谁家小孩，怎不懂规矩？”
小知明见那哲对老太监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立刻纳头便拜说：“给公公磕头，祝公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太监咧嘴一笑。那哲趁机道：“禀公公，此子聪慧伶俐，曾助我夺取密函，功不可没。”
老太监问：“小孩，你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小知明道：“我叫云知明，家住西安门外丰盛胡同。”
老太监点头，对那哲道：“你去派人查查他的根底。宫内正缺人手，若是可用之才，先不必净身，须传授他一些礼仪规矩，我自有用处。”那哲连连称是。老太监点手叫来一个戴着西洋眼镜的小太监，叫他拆开密函观看。这小太监看了半天，支吾不语。老太监心急地道：“朝廷花费许多银两，送你去学洋文。你怎的连洋鬼子的信函都看不明白，气煞咱家。”
小太监急忙叩头谢罪，嘴里说道：“公公饶命，非是卑职无能，此乃是密码信函，只有懂得密码才能破译。”老太监长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咱家即刻去回禀老佛爷，着军机处的能人异士来破译密码。”
正论到此处，殿内有人说：“老佛爷召两位公公回话。”老太监与那哲慌忙入内跪拜，口称：“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小知明不觉惴惴不安，磕头时发音最为稚嫩响亮：“老佛爷圣安，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万万万万岁。”他也不知说了几个万岁，反正多说总是好的。叩拜之后，忽觉扑来一阵香风，一阵丁零的脆响走到面前。小知明不敢抬头，却看见一双精美绝伦的绣鞋，缀着金花明珠，鞋面上盖着黄地彩云福寿团花袍。接着一只长指甲将小知明的小脸抬起，一个苍老柔媚的声音说：“这是谁家小东西，嘴巴忒甜。”
这是一个长眉隆鼻的老女人，满脸散发着一种权欲光泽。年轻时大概是个美人，乌黑的发丝从额头分向耳鬓，旗头上缀满珠翠，雪白的双手戴翡翠镯子，雍容华贵，落落凤仪。小知明心跳如鹿，他拜见的可是大清国圣母皇太后慈禧。那老太监则是权倾一时、二品花翎的大内总管李莲英。
慈禧太后说：“起来吧，这孩子看着很有眼缘。小李子，他是哪里人氏？”
李莲英道：“回老佛爷，他是京城人士，叫云知明。”
小太监搬来铺着黄缎软垫的太师椅，暂且让慈禧太后休息，身后宫女轻摇羽扇。慈禧太后心事重重地道：“哀家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夜闻宫城之外枪炮声隆隆不息，洋人欺我国力贫乏，着实可恨。”
李莲英道：“老佛爷忧国忧民，为大清天下操持劳度，定会得皇天保佑，澄清宇内，安定四海。虽然洋妖一时猖獗，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慈禧太后哼了一声，眼神泛出寒意。这个老女人乃是权力旋涡中的狠角色，是从血淋淋的宫廷政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强悍女子。少女时代她便立下奇志，玩弄权术与武则天不相伯仲，但是雄才大略却万不及其一，历经辛酉政变、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百日维新等大事件，行事老辣专权，一颗柔弱之心已经坚如磐石。无奈年华逝去，她已经是风烛残年，形将就木了。阴寒神色落进小知明眼中，只觉老佛爷可敬不可亲、高不可攀。
慈禧太后问：“小李子，近日义和拳闹得轰轰烈烈，要谨防那些乱党趁机作乱。江山本已飘摇，切不可让康有为、谭嗣同等党羽死灰复燃。”
李莲英向那哲一使眼色，那哲躬身说道：“启禀老佛爷，奴才出宫私访，发现京城之内云集许多可疑人物。奴才怀疑他们是维新余孽，与洋鬼子勾结，图谋不轨。奴才在洋鬼子身上取得一封密函。”
慈禧太后道：“密函拿来我看。”
李莲英双手擎起密函，小知明也仰头看着那张白纸，透过烛光，纸上爬满了弯曲如虫的墨迹。慈禧装模作样地瞧了一眼，其实她根本不认识英文。李莲英立刻道：“回老佛爷，洋人密函乃是一种密码信，须着军机处能人异士破解，方知其意。”
慈禧太后说：“小李子，你就不必亲督了，此事交由那哲办吧。”李莲英“喳”了一声，退在老佛爷身后。慈禧太后又问那哲：“你可曾查到可疑人物的来历？”
那哲道：“回老佛爷，奴才乔装成乞丐四处追查，发现这些人的行踪飘忽不定。除了与洋鬼子接触密切之外，他们还有一个特点是长发披肩，不留辫子，个个身手敏捷，枪法出众，且深受西洋妖术迷惑，信天不信佛。他们自称反清志士，实则是大逆不道的维新余孽——”
慈禧太后听到此处，接连咳嗽几声。宫女搬来紫金痰盂，慈禧咳了一口痰，吓得李莲英脸色苍白：“老佛爷圣体万安。”
慈禧太后道：“讲。”
那哲道：“奴才发现这些人的根基很不一般，似乎大有来头。”
慈禧太后脸显怒容，道：“什么人胆大妄为？”
那哲一字一字地道：“经过奴才查证，好像是德国公使克林德。”
慈禧大怒：“克林德这厮蛮横无理，胆敢串通维新逆贼，当属大逆不道，论罪当诛。”
那哲道：“老佛爷息怒，奴才现已查明。西单牌楼外的小教堂住持名叫乔治，乃是不学无术、偷鸡摸狗之辈，常常聚集一些山匪墓贼，觊觎我中华宝物。奴才身负大任，未敢妄动。那里便是那些人物的秘密集会场所。那一日，奴才混进小教堂探听消息，听这些妖人畅叹什么立宪、民主、革新。忽有一人说道，今日之朝廷，再无和平出路，今日之中国非要以血溅之，重病还需猛药，唯有刺杀计划可行。另一人说，深宫大内不好下手，可用重金买通了克林德，要他暗中行事，将炸弹携带进储秀宫，到时轰天一响，形神俱灭。他们再奏请光绪皇帝重新主持朝纲，如此，中华命脉才有一线生机。另一人还说他们要为谭嗣同报仇。”
听到此处，慈禧太后怒不可遏，抓起密函一撕两半：“克林德这个老匹夫！”那张脸孔完全扭曲变形，徒然浮上凛凛杀气，却见小知明脸色苍白，自知失态，点手召唤，柔声道：“你过来。”
小知明也无畏惧，跑过去依偎在慈禧身边说：“老佛爷不要生气，那些洋鬼子也是人身肉长。我咬他一口，他也喊痛。”
慈禧大乐，问起小知明的来历。那哲就将小知明在宣武门前的英勇行为，如实叙述一遍。
慈禧太后高兴地道：“这孩子乖得很，很好，你继续说。”
那哲道：“那天，我又听那些乱党议论，送去的密函怎么还不见回信，于是奴才彻夜守护在小教堂旁，准备夺取密函，好来个人赃并获。谁知竟被红灯照搅乱了计划，因此才巧遇这孩子。现在，只怕那些人已经有所警觉了。”
慈禧太后一笑：“乱臣贼子想要哀家的首级，痴心妄想，但此事非同小可。自今儿起，哀家再不见外国公使。斩杀逆贼，就由小李子与端郡王密议吧。哀家有些累了，你等跪安吧。”
“喳。”那哲带着小知明退出偏殿，离了储秀宫回到彩绫阁。此刻已是天色发白，那哲命小太监准备早点。小知明瞌睡连连，吃了些桂花糕，和衣躺在床上犯起迷糊来。
一觉醒来，落日偏西，那哲给小知明换上一套小太监的宫服，教授了一些宫中的礼仪规矩，说：“咱家爷俩有缘，我再传你一套鹰拳。你的根骨资质并非练武奇才，此拳只可强身健体。你须在子夜时分，打坐一个时辰，导气归元吐纳循环。鹰拳本是缥缈派的功夫，时经历代研磨，传到我这一脉已属密宗拳法，尤其以眼光、指力见长，要勤学苦练方可大成。”然后将吐纳之法与拳法招数一一讲解，小知明听了个一知半解。
当夜就在那哲的指点下，修习内功根基，循序渐进。
隔了几日，小知明将宫中规矩学得滚瓜烂熟。那哲才带他重新去见李莲英。李莲英斥退左右小太监，只留小知明一人，低声道：“小知明，老佛爷非常赏识于你，你愿不愿替老佛爷做事？”
小知明说：“愿意。”心中却想，只要讨好了老佛爷，必能早日回家去见爹娘。
李莲英将小知明引进储秀宫北房，掀开黄缎门板夹帘。小知明眼前一亮：珐琅彩的净手盘，缠枝莲座万寿字云龙烛台，嵌玳瑁的百宝柜，紫檀木矮榻，象牙巧雕的梳妆镜匣，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老佛爷坐在案前，手持一根紫金狼毫，在宣纸上勾勾抹抹。她自幼聪颖过人且善于琴棋书画，两名宫女正展开一幅古卷，供其临摹。
老佛爷难得有如此雅致，李莲英默不作声，在一旁垂手侍立，腹中正在搜索献美之词。倒是小知明，看见宫女手中的古卷，吃惊地说：“这不是‘金陵八家’之一樊圻的牡丹图么？”
慈禧太后闻言，将狼豪撂在羊脂玉笔架上：“娃娃，你也懂书画。”
小知明走到那张古卷前，说：“樊圻的牡丹深得‘没骨画’风韵，用笔细腻，清丽雅致。”忽然，他见落款之处有些破损，内心已经明白几分，本想说明，但是曾听那哲讲过，老佛爷喜怒无常，要处处小心，于是闭口不语。慈禧太后知他有话未说，追问：“你还有些什么见识？”
小知明低声道：“我听人道，樊圻有个哥哥叫樊沂，山水花卉悉皆精妙，只是没有弟弟的名头大。于是有人将落款上的沂字稍加改动，去掉三点水，填上土字边，冒充樊圻的画，好卖高价。”
慈禧太后目光一斜，古卷上的落款字迹果然有些污渍，想必是中了作假者的圈套，这小鬼恐怕早知其中的玄妙，却又不敢明说罢了，一时兴味索然，道：“那你看我画的呢？”
小知明道：“老佛爷的画，用笔精致，布局从容，雍容华贵，非是一般造诣。”
慈禧见知明说得头头是道，又有心计，欢喜地拣起一串伽南香木嵌金寿字手串，亲自给他戴在手上：“甜嘴娃娃，赏了你吧。”
小知明急忙叩头谢恩：“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万万万万岁。”
慈禧太后说：“从今儿起，你就住在这儿，陪哀家开心解闷吧。”
老佛爷金口玉言。小知明当日就住在储秀宫的西偏房中，和几个宫女睡在一起，这可是破天荒的恩赐。大内之中，宫规森严。虚时一过，宫外便传来梆子响，闲杂太监退出宫外，储秀宫宫门半掩，宫女们要轮流值夜，伺候老佛爷就寝。没到两日，小知明与宫女、太监混得半熟。
有个叫荣儿的半老宫女最得老佛爷的喜爱；储秀宫到体和殿的廊子下有个茶房，茶房的老太监叫张福，待人周到体贴，常常给老佛爷沏茶煎药，然后要小知明送去。虽然夜里常梦见自己的爹娘，不过宫里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他的心。
入住储秀宫以来，小知明很少见到那哲身影，李莲英倒是每日必见。
只是此人对老佛爷极尽亲近巴结，好似不将任何大臣放在眼中，总是冷冰冰的，一副高傲神态。小知明不甚喜欢他，倒与荣儿姐姐相交莫逆。
老佛爷常在用膳之后，坐十六抬大轿，带着小知明到三希堂与延春阁走动。三希堂其实并不大，穿过养心殿的如意门就到。
老佛爷知道小知明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更精于博古鉴藏之学，便想考考他的博学，问他“三希堂”的来历。小知明道：“常听我爹说，三希堂匾额乃是乾隆皇帝御笔。三希之意本是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就是说普通人想成为贤能之才，而贤能之才又想成为圣人，孜孜不倦，以求上进。”说得慈禧既欢乐又悲伤。自太平天国起义，山河破碎难以收拾，她每觉身力难支，就缅怀康乾盛世。
三希堂墙壁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葫芦壁瓶，件件都是官窑精品。但是小知明不敢上手，只能在心中猜测：这些壁瓶是否出自那位大名鼎鼎的唐英之手？
唏嘘良久，老佛爷取出一个楠木匣，从匣里拿出一幅卷轴展开，是一幅字迹，密密麻麻布满钤印。老佛爷问：“娃娃，你可知这是什么？”
小知明对着钤印一一辨认。古卷前后及隔水有宋宣和印、南宋内府、清内府等鉴藏印记。再看上面文字，行书三行，二十二字，起首两个大字乃是“中秋”。文字气势相连，境界之高，简直无与伦比。他心中跳得厉害，曾听爹爹谈论三希堂内藏有三张人间至宝——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其中，尤以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最为珍贵。这书上有“中秋”二字，莫非是王献之的《中秋帖》，他道：“回老佛爷，莫不是王献之的《中秋帖》？”
老佛爷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娃娃。”从此她常带着小知明来三希堂赏玩书法，王珣与王羲之的二帖也得以让小知明上眼观瞧。三希堂虽然小，却是书法圣地，除三帖之外，收藏了自晋以后的名家书法三四百本。小知明仿佛鱼龙入海，常随老佛爷去延春阁走动，赏玩历代名家名作，什么《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宴图》，都一一仔细观摩，陶醉于古今翰墨、奇珍异宝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