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76年托尔斯泰外出的一个日子开始,索菲娅让自己陷进了偷窥丈夫日记本的愚蠢行为里。1890年11月,她索性开始偷着干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抄录丈夫一生的日记。
她的本意是希望与托尔斯泰在精神上进行交流:“我悄悄读他的日记,总希望能弄明白,能够知道我如何能把自己带进他的生活中,又如何能从他生活中得到能把我们两个重新联结起来的东西。”但实际的效果适得其反,“他的日记给予我心灵的是更多的绝望。”
一个人内心是需要有一个隐秘领地的,尤其是托尔斯泰这样有着巨大精神空间、充满思考和矛盾的人物。日记是他对自己的最后一块“自留地”,发现妻子抄录自己过去的日记,令托尔斯泰很不悦。他说你这是在揭我的伤疤。如果别人向你提起使你内心受折磨的事,例如不良行为等,你难道会高兴?但是有着丰富感受和思考能力的索菲娅,出于一种女性的报复心态居然一意孤行。她在日记中写道:“你不高兴也没办法,谁叫你当时生活那么不体面的?!”
妻子的这种作为,使得托尔斯泰既无奈又痛苦。这样长久地被青年时期日记所折磨的结局,自然是他当初让未婚妻子阅读时未曾料到的。走过了荒唐的青年躁动期,这个时候的托尔斯泰早已经是一个久负盛名的、严肃的、具有深刻思想的伟大作家、思想家,同时他也是十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当然想在世人面前尽可能地保持一种良好的形象,但过去的那些日记,却会把他推倒在曾经的泥淖中,对此,他怎会不感到懊恼呢?
托尔斯泰理想中的婚姻家庭生活是《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与吉蒂式的:两人之间有真情,以对方的希望为念,如有冲突,立刻退让,两人一起营造出一种温柔、纯净的家庭气氛,和谐又平衡,让人打心眼儿里感到舒畅和幸福。而日记却成了他们夫妻间引发矛盾的导火线。一个不让看,一个偏要看。无奈之下,托尔斯泰开始记两个版本的日记,一本写给自己,另一本写给那个一定要偷窥的老婆。
可是这种小把戏哪里能瞒过“女克格勃”?1895年初的一天,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现在他写日记既不坦率也不和善了。”再以后,托尔斯泰将自己的日记藏了起来。这使得索菲娅很不满“他把自己的日记本拼命东藏西藏。过去我总能猜到藏在哪儿,或者能翻到。现在根本找不到,怎么也想不出他会放到哪儿。”
夫妻之间,关系成了如此这般,真正叫人无奈。所以托尔斯泰留下一句名言:“女人这个东西不论你怎样研究她,她始终还是个完全新的题目。”
抄录日记的行为和引发的矛盾,一直持续到他们的晚年。
1898年,托尔斯泰已经70岁了,索菲娅也已50多岁,可是,当索菲娅在莫斯科抄录丈夫日记时,仍是满腹怨忿:“正在抄写他的日记,这对我的心是痛苦的折磨。”而托尔斯泰因为感同身受,特别在一份遗嘱里,提到了对自己日记的处理,他说:“对于我从前单身生活时的日记,可从中选取一部分有价值的,其余的请销毁。同样,在我婚后生活时的日记中,我也请求销毁那些公布后可能使任何人不愉快的部分。我请求销毁部分婚前的日记,并不意味着我想对人们隐瞒自己不光彩的生活。我过去的生活是极为普通的、很糟糕的。用世俗的眼光看,那是年轻人尚无定见的生活。因此,这些仅仅记录了那些折磨着我的负罪意识的日记,可能会使人产生错误的、片面的感受和印象……”
这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反省,这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式的追悔,这是对所有青春躁动者的点醒,这更是一个伟大作家的勇气,故世人对此都能以一种宽容而崇敬之情来接受,唯有他的配偶、那个与他生活了一辈子、离他最近的女人索菲娅,不能宽恕。
1910年11月10日,已经82岁的托尔斯泰在睡梦中被惊醒了。隔壁房间好像有脚步声?是的,偷偷摸摸的脚步!他不声不响地下了床,透过钥匙孔朝书房望去。索菲娅在搜他的写字台,搜他的书架,最后她在他藏起来的靴筒里终于又一次翻到了他的日记本!
托尔斯泰浑身冰凉。
因为是秘密记录的日记,里面的内容直言不讳,许多还是针对索菲娅的。索菲娅看到日记后大为恼怒,又一轮争吵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想到这一生在生活中、在心灵上,处处都被这个女人强烈的贪欲和好奇心包围着,她甚至不让他有单独接触上帝的隐私权,而自己实际上一直一直都在忍让着她……年迈的托尔斯泰当天晚上愤然离家出走。盛怒之下,帽子也没戴好、衣服也没穿暖,俄罗斯冬天的严寒迅速将他无情吞没。十天后,罹患急性肺炎的托尔斯泰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站长室逝世,走完了自己辉煌而又孤独的一生。
临走前他给妻子写下最后一封信:“……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归纳如下:年轻时候我爱上你,然后虽因各种原因冷淡,对你的爱从未终止,今日依然。冷淡的原因主要在于我对世俗生活的兴趣逐渐淡薄,以至于完全排斥,而你完全不愿与之脱离。你的心中并不存在那份引导我思想的基本因素,我不为此谴责你……
“当年,我这曾经堕落的中年人与纯洁、善良、聪慧的你结合。将近五十年来,你辛勤持家、养育儿女。现在,你我的精神走上不同的方向,我无论如何不能归咎于你。那是造物主的秘密,谁能向他有所要求?我所加诸你的,我深感愧疚……目前的共同生活不可能继续下去,我将离去。亲爱的,请不要自苦,你已为此受尽折磨……”
终其一生,托尔斯泰的夫人不能理解托尔斯泰,正像余杰在《俄罗斯之魂》中所说的,面对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妻子,他几乎无能为力了……
3.诉衷情
因为托尔斯泰的伟大光辉形象、因为他的临终离家出走,多少年来,世人对托尔斯泰夫人往往都是……看着照片上她威风凛凛、像一艘小型航母的尊容,真的,你很难想象她当年的俏模样,你会简单地认为就是这个沙俄老太婆害死了我们伟大的托尔斯泰!
且慢指责,想一想,让我们静静地想一想。
索菲娅为什么要执着地偷窥?很简单,多半是因为那个男人不和她敞开心来交流。
作家大都是些内倾性格的人。“在不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愉。”张爱玲十几岁时写下的句子,可作为这群人的概述。托尔斯泰那样世界级的大文豪,你就更加不要指望他能像本山大叔那样和你絮絮叨叨说说笑笑了吧。那,不多说话和人沟通也罢,你就静悄悄地在书房里写你的去也行啊,他还要用自己独特的眼光看待事物并且一意孤行地打算这么去干!
比方说,托尔斯泰从年轻时候起,就开始寻思着土地革命、解放农民;后来他越来越意识到地主阶级的不合理性,他老人家就准备把自家世代相传的土地和农民都来个“裸捐”,他自己穿布衣、吃粗粮、下地干活、亲自做靴子……如果,你是他的妻子,家里有着十三个孩子,上上下下一大堆指着这份田产吃饭的人……你能拍手欢迎吗?不!我不能!我不要做走在时代前面的先驱,我不想成为一无所有的劳动者,我不愿我的十三个孩子从好端端的贵族阶层沦为泥腿子,我没办法让我自己突然间自动成为一个穷光蛋……我爱这个家,我爱我的孩子,我爱赋予我优雅身份的贵族生活方式,难道说我就错了?
是的,托尔斯泰就认为和我一样脑袋想问题的索菲娅错了!
他觉得她像个愚顽不化的老母鸡,目光如豆,就知道围着一窝鸡咕咕咕地叫!——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其实旧俄国的一切都在土崩瓦解之中,正如汉乐府上说“来日大难,口燥唇干”,如果夫妻家人能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至少可以营造出“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的美好时光啊,可惜,都在蹉跎岁月中蹉跎过去了……
不是索菲娅不想,而是她一个女流之辈真的达不到这个伟大的大男人的那个境界;就算她的思想能跌跌撞撞地追随着到了那个地步,情感上她也不愿意。——一个当娘的,怎么下得了手?
而那个男人,可能就因此感到了更多的忧伤,甚至是愤慨。
她拦着他!她什么事都拦着他!她曾经以服毒的方式阻挠他做自己想做的一切!美丽的雅斯纳亚-波良纳,内里充满了这对男女的吵闹争斗。那十三个孩子,睁着一双双困惑的眼睛,不能够明白到底父亲母亲之间出了什么事?
争斗过后,自然就是冷落。
托尔斯泰比索菲娅大了整整16岁,差不多是隔代人。当他走向思想越来越成熟的老年时,她还正当年。不要说他们生了十三个孩子就能够证明他们一直在相爱——不,为男人生孩子和被男人所爱,那完全是两码事。特别是当女人感觉到自己仅仅是个生孩子的机器时,那种爱,不要也罢!
1890年12月14日,索菲娅在日记中又这样写:“今天抄他的日记抄到这么一段话:‘并没有什么爱情,只有生理上交媾的要求和精神上对生活伴侣的要求。’”……刺目,刺心,暮色苍茫中抬起泪眼,竟然,已经过了一生……
可是啊,再精明强干的女子,面对自己的爱人,永远有着爱的本能。她希望他还像求婚时那样爱她,这是女人一生的痴想。
天真得可耻,又天真得可爱可叹。
所以她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守着他、孜孜不倦地想要了解他、跟上他!——所谓的偷窥,其实是索菲娅一直爱他的另一种方式。
她一生想要弄清楚的无非只是两件事:我亲爱的丈夫呀,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不是托尔斯泰存心怄气不对她说,乃是因为爱情本来就是一种缄默、羞涩、笨拙又神秘古怪的东西,在漫长的婚姻厮守中早已经逃之夭夭……
其实,在这广大的人世间,对自己配偶感到无能为力的,难道仅仅是托尔斯泰和索菲娅两个吗?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