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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支支火把在维奇奥宫的高塔上摇曳发光,而北方不远处的大教堂广场却只亮着几盏灯。还有几盏街灯照亮了亚诺河的岸堤码头,而在那里,在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居民都已随着夜幕降临回到家中的时候,一群水手和搬运工却仍在昏暗的光线里忙碌着。其中几个水手匆匆修理着索具,并将缆绳整齐地卷好,放在擦洗过的甲板上,搬运工们则或拖或扛,忙碌地将货物送入附近的仓库。

酒馆和妓院里也闪耀着灯火,但街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七年前,年方二十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当选为这座城市的领袖,自此以后,他为不断明争暗斗的国际银行业者和商贩家族——正是他们让佛罗伦萨成为了全世界最富饶的城市之一——带去了某种程度的秩序和平静。尽管如此,这座城市也从未甘于沉寂,而是时不时地会爆发一番恶战,因为每一股势力都在争夺着城市的控制权,其中一些暂时成为了盟友,另一些从始至终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1476年,佛罗伦萨正值甜美的春夜,只要风向合适,你甚至可以忘记亚诺河飘来的恶臭,但即便如此,在太阳落下之后,这儿的室外也绝非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在钴蓝色的天空中升起,君临于众星之上。它的光辉洒落在维奇奥桥与亚诺河北岸相接处的开阔广场上,拥挤的店铺不见灯火,寂静无声。月光也照亮了伫立在圣斯特凡诺教堂屋顶上的那个一袭黑衣的身影。那是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岁,却高大而自负。他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下方的街区,随后将手伸到嘴边,吹出一声低沉却尖锐的口哨。在他的注视下,先是一个、再是三个、接着是十来个人离开黑暗的街道和拱门,来到广场上。这总共二十人全都像他一样年轻,大都身穿黑衣,有些戴着血红、翠绿或天蓝色的兜帽或帽子,腰间全都挂着长剑和匕首。这群看起来相当危险的年轻人以扇形散开,一举一动都带着傲慢与自信。

年轻人低头看着他们渴望的神情,而那些被月光映照得格外苍白的脸也直直地对着他。他将拳头举到头顶,挑衅式地行了个礼。

“我们团结一致!”他大喊道,那些人也举起了拳头,有些还拔出武器挥舞起来,同时欢呼道:“团结一致!”

年轻人像猫儿那样飞快爬下尚未完工的教堂正墙的屋顶,踩到门廊上,随后从那里纵身一跃,带着飞扬的斗篷稳稳地落在年轻人之间,他们期待地围拢过来。

“安静,我的朋友们!”他抬起一只手,阻止最后的那一声叫喊。他露出阴沉的微笑。“我最亲密的盟友啊,你们可知我今晚为何召唤你们来此?是为了向诸位求助。长久以来,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我们的敌人——你们知道我指的是谁,没错,就是维耶里·德·帕齐——却在城里四处散播我的家人的谣言,抹黑我们的声名,还用他那些可悲的手段来侮辱我们。换做平时,我可不会屈尊去对付这么个下流的畜生,但……”

桥那边飞来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落在他的脚边,也打断了他的话。

“你胡说得够多了,蠢货。”有个声音喊道。

年轻人和眼前这些人一起朝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他对发话者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另一群年轻人正从南边穿过桥梁。为首者身披红色斗篷,别针上的图案是蓝色背景里的金色海豚与十字架,斗篷下则是一身黑色丝绒。他手按剑柄,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那张脸算得上英俊,美中不足的则是透出残忍的嘴唇和偏小的下巴,虽然他稍稍有些发福,但他的双臂和双腿无疑十分有力。

“晚上好,维耶里,”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正说到你呢。”说完,他动作夸张地鞠了一躬,摆出惊讶的表情。“请一定要原谅我。我们没料到你会亲自前来。我还以为帕齐家族从来都是雇人来做脏活儿的呢。”

维耶里走上前来,让他的部队在几码远处停下。“埃齐奥·奥迪托雷!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崽子!我得说,分明是你那些摆弄笔杆子的家人成天捕风捉影。懦夫!”他握住剑柄,“我得说,是你们自己没有担当。”

“听着,维耶里,你这肥佬。我上次跟你姐姐维奥拉见面的时候,她倒是很喜欢我的‘担当’嘛。”埃齐奥·奥迪托雷朝对方露出欢快的笑容,满意地听着身后的同伴发出窃笑和欢呼。

埃齐奥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维耶里已经气得脸色青紫。“我听得够多了,埃齐奥,你这混蛋!让我们看看你打起架来是不是也这么厉害!”他转头面对他的手下,举起了手里的剑。“杀了这些杂种!”他吼道。

立刻有块石头破空而来,只是这次不再是挑衅。这块石头斜斜地砸中埃齐奥的额头,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埃齐奥蹒跚着退后了两步,这时雨点般的石头从维耶里的手下飞来。埃齐奥的手下还没来得及重整队形,维耶里的队伍就冲过桥面,扑了过来。搏斗开始得如此迅速,双方起初连拔出剑或匕首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以拳互殴。

搏斗激烈而又残酷——伴随着拳打脚踢的,是令人不快的骨骼碎裂声。有那么一阵子,双方相持不下,但埃齐奥随即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那是因为他额头流下的血——看到自己最强的两个手下蹒跚倒地,任由帕齐家的那些无赖蹂躏。维耶里大笑起来,他攥住一块沉重的石头,朝埃齐奥的头部砸了过去。埃齐奥坐倒在地,堪堪躲过这一击。这时候,奥迪托雷家这边的人已经渐渐不敌。埃齐奥在起身之前匆忙拔出匕首,胡乱一挥,却成功命中了那个正手持长剑与匕首朝他扑来的壮汉的大腿。埃齐奥的匕首划破衣物,深入肌肉和肌腱,那人发出一声痛呼,倒在地上,丢下他的武器,双手捂住正喷出鲜血的伤口。

埃齐奥不顾一切地爬起身来,扫视周围。他看到帕齐家的人团团包围了他的人,将他们围堵在教堂的一面墙边。他感到双腿恢复了些许气力,于是朝他的同伴那边走去。他俯身躲过另一把挥来的剑,一拳打中对方胡子拉碴的下巴,满意地看着那人脱落飞出的牙齿,看着他头晕目眩,跪倒在地。他大声给自己的手下鼓劲,心里却想着如何尽可能体面地宣布撤退。就在这时,有个响亮、愉快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从帕齐家的暴徒后方传来,盖过了嘈杂的打斗声。那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嘿,兄弟,你究竟在做什么呢?”

埃齐奥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他喘着气说:“嘿,费德里克!你来这儿干嘛?我还以为你跟平时一样寻欢作乐去了!”

“胡说八道!我早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我还以为我亲爱的弟弟终于学会照顾自己了。不过看起来,你还需要再多学点儿!”

费德里克·奥迪托雷比埃齐奥年长几岁,也是奥迪托雷家的长子。他是个大块头,有一副好胃口——无论是对美酒,对爱情,还是对战斗。话音未落,他便加入了战局。他让两个敌人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又一脚踢中了第三个对手,同时大步穿过人群,站到他的兄弟身旁,似乎对周围的混乱毫不在意。受此鼓舞,他们的同伴也比之前更加奋勇。另一方面,帕齐家的士气却开始溃散。几个船厂工人聚集在安全距离内观战,由于光线昏暗,帕齐家的人把他们当成了奥迪托雷家的援军。费德里克怒吼着挥出拳头,埃齐奥也不甘落后,令他们的对手迅速陷入恐慌之中。

维耶里·德·帕齐的怒吼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后退!”他对着自己的手下大喊,嗓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沙哑。他盯住埃齐奥的双眼,吼出几句难以分辨的威胁,接着退入夜色,穿过维奇奥桥,那些仍能步行的手下跟在他身后,埃齐奥的同伴则趁胜追击。

埃齐奥正想追上去,哥哥的大手却按住了他。“稍等一下。”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把他们打跑了!”

“别急。”费德里克皱起眉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埃齐奥额头的伤口。

“只是擦伤而已。”

“这可不是擦伤,”哥哥斩钉截铁地摆出严肃的神情,“我们最好去给你找个医生。”

埃齐奥吐了口唾沫。“我可没时间去看医生。而且……”他不无悔恨地顿了顿,“我也没钱。”

“哈!你是把钱都浪费在女人和酒上了吧。”费德里克咧嘴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我可不会用‘浪费’这个词儿。而且你看,是你给我树立的榜样。”埃齐奥咧嘴一笑,但又犹豫起来。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不过去检查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我想你应该也没法借我几个弗罗林吧?”

费德里克拍拍钱包。听不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响声。“事实上,眼下我自己也有点资金短缺。”他说。

埃齐奥对哥哥尴尬地笑了笑。“你的钱又浪费在哪儿了?是弥撒和赎罪券吧?”

费德里克大笑起来。“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扫视周围。到了最后,他们的人只有三四个人伤重倒地,这会儿他们也都坐了起来,一边呻吟一边露出笑容。先前的搏斗非常激烈,但没有人真正折断骨头。在另一方面,帕齐的追随者足有五六个倒地不起,而且至少有一两个衣着相当豪华。

“让我们看看那些倒下的敌人有没有可供分享的财富,”费德里克提议道,“毕竟,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些财产,而且我敢打赌,你完全能在不吵醒他们的情况下帮他们减轻负担!”

“我们试试看吧。”埃齐奥说着便动了手。没过几分钟,他就找到了足够装满两人钱包的金币。埃齐奥得意地转过头,看着哥哥,又晃了晃手里的金币作为强调。

“够了!”费德里克喊道,“最好给他们留点儿回家的路费。毕竟,我们不是窃贼——只是拿点儿战利品而已。而且你的伤让我很不放心。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去看医生。”

埃齐奥点点头,又转身去再次审视奥迪托雷家的这次胜利。费德里克失去了耐心,一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走吧。”说完,他就转身大步离开,疲惫不堪的埃齐奥吃力地跟在后面,不过每当他落后太远,或者在哪条巷子里转错了弯,费德里克就会停下脚步,或者匆匆回来纠正他的方向。“抱歉,埃齐奥,我只是想尽快带你去看医生。”

这段路并不太长,却耗尽了埃齐奥的体力。最后他们来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这里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仪器以及玻璃和黄铜制的药瓶,或是摆放在深色的橡木桌上,或是自天花板垂下,除此之外还有大捆晒干的药草。这里是他们的家族医师做手术的地方。这时,埃齐奥光是站着都很勉强了。

半夜被人叫醒的切雷萨医生并不怎么愉快,但等他拿过蜡烛,近距离察看埃齐奥的伤口以后,他的不快就转变成了关切。“唔,”他严肃地说,“你这次可把自己伤得不轻,年轻人。你们就没有比互殴更好的事可做吗?”

“这事关荣誉,我的好医生。”费德里克插嘴道。

“我明白了。”医生不紧不慢地说。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埃齐奥忍着头晕说。

费德里克一如既往地用幽默来掩饰自己的关心。“尽量给他缝得好点儿,朋友。这张英俊的脸蛋是他仅有的财产了。”

“嘿,去你的!”埃齐奥对哥哥伸出了中指。

医生没理睬他们俩,他洗过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随后拿过一个瓶子,将少许清澈的液体倒在一块亚麻布上。他用那块布擦拭伤口,埃齐奥痛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也痛得拧成一团。等擦拭干净以后,医生取出一根针,穿上细细的肠线。

“留神,”他说,“这会有点疼。”

等到伤口缝合,又绑好绷带以后,埃齐奥看起来就像个包着头巾的土耳其人,这时医生鼓励地笑了笑。“收费暂时是三个弗罗林。几天之内,我就会去你们家,帮你拆线。到时候要再收三个弗罗林。你会出现剧烈的头痛,不过很快就会过去。尽量休息——像平时那样就好!别担心:这伤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而且好处是留不下什么伤疤,所以你将来不会让女士们太失望的!”

等他们回到街上,费德里克立刻勾住了弟弟的肩膀。他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埃齐奥。“别担心,”他注意到埃齐奥的表情,于是说道,“这是父亲最好的格拉巴酒。这酒最适合受了伤的人喝。”

他们都喝了几口,感受着火辣辣的酒液带来的温暖。“今晚过得不错。”费德里克说。

“的确。我只希望能和那时候——”埃齐奥看到哥哥脸上大大的笑容,连忙打断了自己的话,“噢,等等!”他大笑着纠正自己,“就和那时候一样有趣!”

“尽管如此,我想我们回家前去吃喝一顿应该没什么不好的,”费德里克说,“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不过附近有家酒馆直到早餐时间才会关门,而且……”

“而且你跟酒馆老板是好兄弟?”

“你怎么猜到的?”

埃齐奥喝着布鲁内洛酒吃着牛排配蔬菜豆汤,大约一个钟头以后,酒足饭饱的他觉得自己像是根本没受过伤一样。他年轻又健康,此时觉得失去的精力都回来了。当然了,打赢帕齐家那些暴徒的喜悦对他的恢复也作用不小。

“该回家了,弟弟,”费德里克说,“父亲肯定在揣摩我们去了哪儿,他还指望你帮他打理银行的生意呢。幸好我没有处理数字的天分,我猜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想让我从政!”

“要么做政客,要么去马戏团——你适合干的也就这两样。”

“这不是一回事吗?”

埃齐奥知道,尽管父亲在家族生意方面更信赖他,但费德里克并没有因此记恨自己。如果要费德里克一辈子在银行里度过,他会无聊得活不下去的。问题在于,埃齐奥觉得自己也跟哥哥一样。不过在眼下,距离他穿上佛罗伦萨银行家的黑色丝绒外衣、戴上金链子的那一天还有些时日,他决定尽可能地享受这段自由而无拘无束的时间。但他并不知道,这段日子将会多么短暂。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了,”费德里克在说,“如果你不想挨一顿臭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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