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情里,一场病有时候是必要的,一方需要表现,一方需要试探,这是个好机会。
1
公司饭菜的风格颇为粗粝,章回只好在胃的呼唤下出去觅食。
工业园离城还远,只有这公车路牌下的小菜馆子,非此即彼,章回还是决定,去吧。
馆子小,只不过这七八张台,两三个人。
只需一眼,便能知道他们全部的人事关系。身材剽悍、打扮浓艳的妇人在柜台后面支着手臂,大声呼喝着“人来了”,瘦削敏捷的中年汉子便从报纸上蹿起来,展开一张层叠的笑脸,里间一个麻利的小姑娘早已碎步出来,手里捧着壶广东凉茶,先小心地问上一句:“凤姨,煮得饭未?”
章回点了半只葱油鸭、上汤豆苗,相信乡下地方东西实惠,要了一条清蒸桂花鱼。老板娘在柜台后遥遥推荐,“来点儿腊味好,自家腊的,没有假东西!”他不好推却,便又点了个芥蓝炒腊肉。
老板隐没在里间的厨房里,小姑娘站在门边低着脑袋一根根地扯发,乡间清静,公路上偶尔才有一部汽车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
从窗子看后院,农家的院落,漉漉的水井,累累的木瓜,鸡鸭鹅等,或呆立或闲走,或懒卧——“啊哟!”
章回被打断,惊起回头,却见门边的小姑娘正抱着脑袋闪向一边,老板娘手里提着一篮子鲜菱角,撇着嘴笑道:“不打醒你,梦就做到上龙床了!”顿顿,灼灼盯着小姑娘,“桌子抹抹不会,地扫扫不会?你比我还像老板娘咧!”
一切复归静寂,连车都好久不来。
章回不由得寂寞起来,这地方真是有点儿荒啊。
还好菜很快就上来了,粗碟拙碗,但分量实在,热热的香气殷勤地扑来,想吃。
刚夹了块腊肉,就听得窗外有轻捷的步子,有韵律地踏来。
是个年轻女子,短发,橙色衣裙,黑眼珠慧黠灵动,嘴角似笑非笑。
她一进门就先声夺人,“我闻到了——嗯。”
一双水波似的眼睛闪闪望来,随即拍着手笑道:“章回,我认识你,你好啊,跑到这里开小灶!”
章回讷讷,筷子停在半空。
“许小地,市场开发部的,经常听到你的大名呢!”她大方地在章回对面坐下,又调皮地欠欠身子,“可以坐吗?”
“既然是同事,一起吃吧!”章回礼貌地招呼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菜,我不帮忙,你怎么吃得完?”小地很爽快。
章回心想她还真不客气。
既然如此,自己也放松起来,该吃什么就吃什么。
只是小地这女子,并不忙着动筷子,她双臂伏在台上,眯着眼细细地闻着,如此良久。
章回忍不住,“小姐,你是来闻的?”
“嗯。”小地笑着,“闻好了才吃。”
“为什么?”章回奇怪。
“我闻到了,这只葱油鸭,这只鸭子是白色的,叫得很响,养了一年八个半月,大约两斤重,吃谷子和糠,肉质健康鲜嫩。”
“啊?”章回第一次听说有人的鼻子可以这样闻!
“是啊是啊,这只鸭子是白的,特爱叫,凤姨嫌它吵得烦心,昨晚才杀的!”菜馆的小姑娘敬佩地说。
小地得意地笑笑,又说:“这桂花鱼,抓上来扑腾得特别久,因为它肚子里有好多的鱼子,鱼妈妈不甘心!”
“这么神?我瞧瞧。”不知何时,老板娘走过来,抓过一双筷子,挑开鱼肚皮,空的。
“我没搞错,一定是有很多鱼子!”小地坚持。
老板娘哼了一声,朝着厨房叫道:“老冯,你来,你快来!”
精瘦的老板一溜儿奔出来,“怎么啦,怎么啦?”
“这条鱼有没有鱼子?”
“哦——没有——我没注意。”老板闪闪烁烁。
“有,一定有。”小地坚持。
“哦,好像是有的,我以为客人不喜欢吃,就留下了,那东西粗,也不怎么好吃。”老板只得承认。小地胜利似的笑了。
老板娘仍不相信,“在哪儿放着,拿来我看!”
“算了,有什么好看。”
“拿来!”
“唉——刚才蒸熟阿珍嘴馋吃了——唉——算了,最多少收点儿钱。”老板一脸尴尬。
老板娘用眼睛狠狠剜着一边低着头的小姑娘,低低吼了一声:“回头收拾你们!”脚步重重走回里间。
老板只得继续赔笑,“嘿嘿,没事了,她那个……更年期!没事的,你们慢慢吃。”
章回与小地相视一笑。
章回来了兴致,“还有呢?说啊——”
小地用食指抵着眉头,“这豆苗呢,味道可不一定好呢!”
“那你就错了,我们这批豆苗,就在屋后面种的,现炒现摘的,可新鲜了!”老板在旁边搭话。
“对啊,但是你摘的时候太急,就那么成把成把地扯,地上一定掉了很多,豆苗太疼,疼就散发出一种不高兴的味道,人吃了也会感染上不高兴的心情的!”小地振振有词。
“这倒被你说中了,刚才我下手是重了些。”老板同意。
“还有这腊肉,这头猪是阉猪,不是圈里养的,满山跑,瘦肉多肥肉少,肉质特别有弹性!很香——”小地拿起筷子。
“对对,姑娘你真厉害,我们的腊味,猪都是这附近买的,都是走地猪,满山跑,好吃啊!”老板心悦诚服。
章回笑道:“你的鼻子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小地也笑了,“十岁的时候,鼻窦炎动手术,之后就这样了,什么都能闻得出来,呵呵呵呵。”
“总是这么灵吗?”
“除非淋了雨——不过谁会那么傻啊!”
“哇——真好。”
两个人欢快地吃起来。
有人来馆子送鱼,和老板大声地拉家常。
“今天没下去抓,手坏了。”
“怎么搞的?”
“昨天那条桂花鱼,咬了钩还折腾死人,把我扎出血了。”
章回再看一眼小地,佩服得五体投地。
2
都是开朗的年轻人,一顿饭下来,就熟了。
此后章回凡是要吃好东西,必然叫上小地临场指导,公司圈子本来就小,生活寂寞,有这样一个妙人做伴,又天天饭桌上交流切磋,结果是——
他们很快相爱了。
大部分时间里,章回都是感觉幸福的。他想这大概是小地的功劳,因为她美丽灵敏的鼻子,能为他选择最健康最快乐最有营养的食物,按照小地的说法,健康的食物让人头脑灵活、心情欢畅、精力充沛,真是这样啊。
只不过,食物的高质量是保证了,但,生活好像多了一些不自由。
譬如周末进城逛街,章回特意带小地到大学门前吃烧烤。读书的时候,天寒地冻的晚上,在吱吱作响的烤炉前,吃一只又香又烫又焦嫩的鸡翅膀,真是美味!
“别吃!”小地拉拉章回的袖子。
“为什么?你闻闻,多香啊!”章回抑制不住。
“我就是闻到了,那些鸡翅膀,都是饲料鸡,一大群一大群地养在小笼子里,不见天日,也不能活动,这些鸡都有抑郁症!”
“不要紧的,小地,你看我以前也是这样吃的!”
“所以你没考上研究生对不?你知道吗,这些鸡翅膀啊,都是那些病鸡,身上其他地方生了病,不能一整只卖,就零碎地斩开卖——”
烧烤摊的摊主不乐意了,“你怎么这么恶心呢!走走,想吃也不卖你们了!”
章回尴尬地拉着小地走开,小地则一脸欣慰,好在及时制止了不良食物的进口!
又譬如那次公司利经理结婚,在酒楼宴请公司同事。
雪嫩丰美的白切鸡端上来,大家招呼着举筷,小地却暗暗按住章回的手。
不能吃,一定有她的理由。
章回咽咽口水,佯装镇定地坐着。
金红焦脆的烧全鹅端上来,众人开口大嚼,小地却踢踢章回的脚。
这个也不行,少安毋躁。
章回只好含了口酒,慢慢暖回肚子。
筷子伸到肥白的鲍鱼面前,生生收了回去,小地在使眼色。
手指刚想扒开鲜红的虾壳,恹恹扔了去,小地在咬耳朵。
这顿丰盛的晚宴,糊涂的旁人不顾生命质量,吃得满嘴流油,满面红光。
明白的小地和章回,只吃了几箸腰果、青豆、生菜和香菇之类。
因为米饭还好,小地鼓励章回,他又委实饿得委屈,硬是吞了五碗。
同事们边剔牙边调侃他们,“看人家真是有情吃素饱啊!哈哈哈!”
他俩便笑,小地笑得胸有成竹,章回笑得无可奈何。
吃东西不再是一件简单快乐的事,小地爱章回,便要为他负责。
食堂是不大靠得住的地方,就连最初相识的饭馆,也不常去了,因为气氛不好。小地说,老板娘太酸太辣,老板太咸太湿,而小姑娘又太甜太腻。
只好自己动手,又因为资源有限,只好吃些简单清淡的。
小地说这样也好,保证吃下去的都是精品。
但章回肚子里的馋虫却越长越大。
这些还不算什么,直到这一次。
章回带小地去看高州的外婆,慈爱可亲的外婆,七十多岁了,看见两个花样的年轻人,欢喜得不行,亲自从院子里摘了菠萝叶,动手做红豆叶贴(一种糯米点心)。
这是章回童年最贪嘴的点心,刚出锅,热气腾腾的,他已食指大动等不及了。
只是小地欲言又止,似笑非笑地坐着不动。
章回怕她又说出什么东西来,就先下口为强,吃了再说。
外婆把红豆叶贴推到小地面前要她吃,她只是点头,却不动弹。
章回生怕外婆失望,就抢过来大嚼,外婆笑着看他,十分满足。
回来的路上,章回不大和小地说话。
小地笑着凑过来,“我闻到了不悦的味道,肯定是刚才你吃的点心——”
章回不耐烦,“你又想说什么?”
“外婆好热情,可是她做红豆叶贴的时候,嘻嘻,解手回来没有洗手——”
章回生气了,“够了!我真不明白你难道只有鼻子?你的心肠呢?”
“你怎么这样说!”
“老人家的好意,你就一点儿也不会珍惜体谅?”
“就是体谅她我才没有当面说,你干吗这么大声和我说话!”
章回深吸口气,不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