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一肚子委屈,有点儿怨章回,又有点儿怨自己的鼻子,这是第一次,她会想到,要是闻不出来那么多东西该多好!
3
恋爱三个月,开始的新鲜甜美好像有点儿褪色,而章回和小地的烦恼,除了为提高吃的质量而处处小心、设限之外,很多还是与鼻子有关。
有时候,小地的体贴是无微不至的,根本不用章回开口,她就给了他要的。
她闻得到他的汗水和体味,散发出来的心事和要求。
有时候淡淡的干渴味道,是想吃一只橘子。
有时候涩涩的慵懒味道,是想小憩一会儿。
有时候一种灼灼的焦躁味,那是要发火了。
而最甘香的,是一种浅浅的香草味,那是他想吻她。
只是,她怎么可以什么都知道?那么细致敏感的嗅觉,绵长如丝,尖利如针,上下娑寻,三下两下,就是一张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网啊。
一个人对世界太有把握是不是好事?一点儿谜底也没有,全是亮堂堂的。
上帝未必是快乐的,因为他知道的太多。
这个周末,章回破例没约小地。也不想解释,反正她总有办法闻得出来。
约了表哥章恒出来摆摆龙门阵,这是他从前顶喜欢的一件事。
表哥是刑警队的精英,屡破大案,肚子里血与火的故事,要比海岩的电视剧还精彩。
这些故事总让章回平淡的生活里有些震撼与遐想,好久不见了,而且今晚小地不在身边,总可以放着胆子吃点儿东西。
表哥带了个女孩,聪明优雅的那种,不怎么说话,只是目光清明地听。
表哥讲的是前段时间破获的银行抢劫案,说到精彩处,猪扒茄汁饭上来了,章回听得入神,但还是习惯性地低下鼻子,仿佛晚清八旗子弟嗅鼻烟似的,细细闻了一回。
女孩忍不住笑了,表哥也停下来,“章回,你什么时候学来的动作?这么讲究!”
章回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
表哥笑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大户,吃东西特别讲究,仆人担水,他要吃的那桶水必放在前面,知道为什么吗?”
章回摇摇头。
“哈哈,因为他怕桶在后面,仆人放的屁会坏了水的味道。有一次,他喝水,闻了闻,不对劲儿,就质问仆人他担水时干了什么。仆人只好承认,打了个喷嚏——哈哈,活得这么精细这么折磨人,你们说,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吗?”
女孩笑了,表哥笑了,章回笑不出来。
表哥注意到他的沉郁的神色,问:“章回,你有什么事吗?蔫成这样?”
章回叹口气,终于说:“有,有这种人。”
而且,他在爱着这种人。
小地在整理章回的衣服,几件穿过的外套随便地扔了一床。
这件蓝色的风衣,是和自己出去吃饭穿的,闻上去,有种淡淡的苦味,这说明,这过程里,他不大高兴。
这件米色的西装,是和自己去看电影穿的,贴近些,有轻轻的酸味,这说明,那天,他很烦闷。
这件灰色的外套,是和自己去散步穿的,味道霉霉的,那天他们怄了气。
工作一帆风顺,家人出入平安。
吃进肚子里的,又都是健康正路的食物,那么他的不快乐,该是与自己有关。
最后一件,黑色的运动装,却有着新鲜的愉快的香味,她知道,周末那天他自己出去了,没有解释,很晚才回来,也不打电话,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中午。
再一遍仔细地搜索,还有,女人的味道,虽然很淡,但是她坐在他身边,不远。
相爱就是一步步走到这个境地吗?
小地的鼻子酸了,眼泪在眼眶里。
她把外套浸在洗衣机里,锁上门出去。
外面开始下雨,慢慢雨势就大了。小地一路想着心事,也不回去拿伞,也不走快两步,就这么淋了个精湿。
回到宿舍觉得冷极,盖了几层被子还是暖不过来。
她就这么病了,重感冒。
是谁唱过,爱情是一场重感冒?
4
在爱情里,一场病有时候是必要的,一方需要表现,一方需要试探,这是个好机会。
小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药打针,胃口不好,这些日子,章回就天天用电饭锅给她熬粥。
黏黏的香香的白米粥,热气腾腾地端在眼前,细瓷调羹轻轻地拌——章回忽然停住,小心地看看小地,“来,你先闻闻——”
“不用了吧,我好饿。”小地软绵绵的,又撒娇道,“我要你喂——”
章回怜爱地舀了一口,吹吹,慢慢送进她的口中,看她笑着吞咽,不禁又问:“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老问老问!我的鼻子塞了好几天,什么也闻不出来,只闻到这粥香。”
“什么也闻不到啊!”章回释然,竟有点儿高兴。
一直到病好了,小地还是没有恢复她那神通广大的嗅觉。
章回问她要不要看看医生,小地看他一眼,“看什么医生,怎么和医生说?”
是啊,你要是和一个五官科医生说我的鼻子为什么闻不出那只鸡生前是干什么的呢?他绝对会建议你去看精神科的医生。
好在小地无所谓。
在食堂吃饭,她安之若素,一口一口把面前的菜吃得干干净净,出奇地乖。
反倒是章回有点儿疑神疑鬼,总猜测这肉是不是历史清白的,这鱼是不是死于非命的。
“我真的什么也闻不出来,这样挺好,挺舒服。”小地老老实实地说。
章回叹气,“以前太讲究,现在闻不出反而不踏实了。”
小地笑他,“你就让自己相信这些都是好东西,反正眼不见为净,是不是?知道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的,我都想开了,你还在发呆!”
章回想想也是,就笑了。
这天中午,章回接到表哥的电话,说是在附近办案,顺便见见他,就在公车路牌下的小菜馆子等,最后小声地叮嘱一句:“一定要把你那有特异功能的女朋友带来见见啊!”
小地在赶一个文案,章回就先去了。
也有好几个月没来了,馆子没什么变化,只是进去不见了柜台后的老板娘,换了一个青青嫩嫩的男孩在看杂志,也不大懂得招呼人,只是点点头。
表哥穿着警服,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自己动手倒水喝。
“点菜了吗?”章回坐到他对面。
“等你们,哎,‘特异功能’呢?”
“一会儿到,咱们先点菜吧。”章回叫男孩,“点菜!”
男孩走过来,抓抓头皮,“要不你们先点些腊味熟食之类的吧,冯老板和珍姐一会儿回来,小炒等一会儿再点行不?”
“老板娘呢?”章回随便问。
“我不知道,说是去东北了,我也是才来。”男孩木木地说。
“那……就蒸四条腊肠,切半斤卤牛肉吧!”表哥说,“吃什么都行,我不要紧。”
两个人闲聊间,小地到了。
男孩也端着蒸好的腊肠和切成薄片的牛肉上桌。
表哥风趣地说:“快请我们神奇的鼻子来闻闻,这里面有什么故事。”
小地咯咯地笑着:“这是表哥吧,你真抬举我了。”
“慕名已久,慕名已久,知道吗,我们干刑侦的,真是梦想有你这样一个鼻子,就像这次的案子,线索太杂乱,要是你能帮忙就好了。”表哥感叹道。
“我当然愿意帮忙,可从上次感冒到现在,我的鼻子就——泯然众人矣,不信你问章回。”小地认真地说。
章回点点头,调侃道:“也许是使用期限到了吧,哈哈,上帝改变主意了。”
大家谈笑风生地举筷,突然表哥说:“等等,我看到这院子里有芫荽,等我摘把来,味道好极了。”
表哥跃身出去,章回随着他的身影扫了扫院子,不经意地说:“怎么好好的一个井,上面压那么多水泥包啊?”
小地刚要搭话,听见门前摩托车响。
冯老板回来了,后座的像是阿珍,但样子有点儿呆胖,蹒跚地走进来。
小地就转身招呼他们:“嗨,老板,好久不见!”
冯老板见她,惊了一惊,转而大声回应:“哎,哎,好久不见。”
“有什么好东西吗?快拿来我们打打牙祭!”小地轻快地喊道。
这时阿珍发现了桌上的腊肠,猛地惊呼一声:“冯叔!”就疾步上来端起便走,走得忒急了些,险些撞倒了水壶。
小地、章回莫名其妙。
冯老板转头骂她:“急你个奶奶啊!这么次的东西也敢拿出来给人吃!”
复又堆起笑,“有新鲜的东西,姑娘你不同别个,好鼻子什么都闻到,哪敢用这么劣的货骗你呢!”
小地笑他,“老板娘不在,你也来耍耍老板的威严啊!”
冯老板的脸色一白,耷拉着脑袋转身欲走。不想表哥手里抓着把芫荽过来喊他:“老板,你别走——”
冯老板一见穿警服的,心也慌了,脚也软了,却本能地向门口逃去。
表哥觉得蹊跷,两三个箭步,奔上去扭了他两只手臂,几下就制伏了。
“别打,别打,我招,我招,反正你们什么都闻出来了!”冯老板哭号着说。
阿珍抓着厨房门边,连逃的力气也没有,整个人滑在地上像摊泥。
5
章回和小地听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冯老板和阿珍偷情,被老板娘捉奸在床,鞭子秤砣地好一顿打,冯老板和阿珍忍无可忍一起还击,勒死了老板娘,肢解尸体,腿、脚、头沉入井底,肉剁碎搅拌成泥,制成几十斤腊肠,本来是卖给乡村野老的,任他哪个知情?
却偏偏新来的小弟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把人肉腊肠端在世界上最灵异的鼻子面前,而这个警察又从天而降,定是事发报案,冯老板知道什么都完了。
小地惊骇不已,一个劲儿地打哆嗦,章回紧紧搂住她。
警车一部部地开来,表哥也是匪夷所思,这么巧的契机,竟藏着这么个命案!
看来小地的鼻子即使功能过期,还是可以吓人的啊。
这一天晚上,月明星稀,小地和章回在阳台上,仍为白天的事情唏嘘不已。
小地说:“其实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章回看看她,笑着说:“你的鼻子真的什么东西也闻不出来了?”
小地不语,轻轻地伏在章回的肩上。
良久,她才眨眨眼,笑着说:“真的,什么也闻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