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622400000002

第2章 白裙子

青青一生中最疯狂的事,莫过于每周一,与一个监狱囚徒的见面,时间不长,只是十五分钟,只因她与他非亲非故。亏得狱所里的朋友帮忙,青青才能以特殊身份与他见面。见面时,她总是望着他的眼,听他说很多事情。他叫文则,文则说话时,神情总在温冷之间游离,时而讽刺,时而幽默,时而犀利,时而冷漠。青青去见他时,总是穿着古板的黑色套装,因为他曾经说过,在监狱里,不要裙子,不要白色,不要高跟鞋。

青青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对于与他见面这件事如此执着。也有朋友委婉地警告过她不要对一个坐牢的人产生感情。

感情?

这是个疑问。至少现在青青还不觉得自己对文则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对他该只是种天性的温柔,而非例外。尽管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文则偶尔也曾对她做出些暧昧的碰触,但是青青知道,他并不认真。

有一次青青问他,平时分了什么工作,文则回答说做汽水瓶盖子。然后那一天,他就一直给她讲如何做那些比拇指大一点的铁盖子,讲完了又想起自己没抽烟,就挠挠右边的太阳穴,说,“有烟吗?”

青青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时,他们手指相碰,只是一下,他说,“你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么冷。”

青青笑了,“我也不知道。”

文则点了烟便道,“你有情人吗?”

青青一时没转过来,“什么?”

“情人,就是男朋友,或者老公,都一样了!”说着,文则两指夹着烟在玻璃窗后晃了晃,“恩,有吗?”

青青好笑的摇摇头,“男友出国三年没有消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被抛弃了。”

文则看着她,“你总拿那么冷的手去碰他吗?”

青青没懂,文则笑,“做爱。”

青青脸一红,垂头道,“我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为什么?”

“我不知道。”青青说,“我们一直没有那种感觉和气氛。”

文则便翘起二郎腿,笑说,“你怎么会来当志愿老师?这里可不是好地方。”

青青道,“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人来找我,说一直没有找到愿意来的,于是我就来了。”

“你总是有求必应吗?”

“我只是尽力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

然后是沉默,许久,文则的烟抽完了,他才问,“对了,那天你给谁做翻译?是你的工作吗?”

青青便回道,“我的工作是翻译小说,闲余时间我也会兼差口译,那天的律师是朋友推荐的,我不好拒绝。”

文则哦了一下,然后道,“那天你说不是的英语。”

“恩,是法语。”

“你也懂法语?”文则一笑,觉得意外。

“我也算通晓四种外语吧。”青青腼腆地回道,“除了英语和法语,还有日语和德语。其中英语是通用的,而我的日常工作是翻译法语小说,但我觉得自己学得最好的是日语。”

“为什么?你喜欢日本?”文则问。

青青却重重一摇头,“不,不,你说反了。”

文则不由挑起一眉,问道,“那为什么……”

青青嗤笑一声,“强敌如知己!人们对于不了解的东西,永远无法战胜。”

只一句话,文则不笑了,就那么一瞬间,收敛了所有的轻浮和放纵,眼神冰冷到了最深处,他问,“你不怕了解以后,却发现对手并不那么可恨?甚至某些地方,还令你钦佩?”

青青回道,“存在的东西始终存在,所以,做人只要敢爱敢恨,问心无愧不就好了?”

文则大笑起来,那是一种青青从没见过的笑,没有讥讽和轻佻,没有冷漠和狂热,只是一种纯粹的笑,表示他觉得开心,表示他觉得有趣,于是,他笑得像个孩子。

于是,在青青眼里,他便从此多了一种样子。

那个时候,青青曾在心里问,为什么不能对坐牢的人产生感情?

时光匆匆,转眼即逝。

青青在龙阳监狱义教的第四个年头也过去了。新年初时,天气冷得可怕。不仅是青青的工作越来越多,就连监狱里接的活儿也变重了,于是青青与文则说话的次数便由一周一次,变成了一月一次。但青青每周末的辅导课还是持续着。在课堂上,青青与文则从不说话,只是互相看几眼,然后视线自然地移开。也许是因为文则从不缠着她,更从不在她面前放低姿态,青青反而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文则身上。

比方说,观察文则身上的伤,它们总是在不同的位置上。或者,观察跟在文则身边的人,那个男孩和禹蜡。再或者,观察谁会看着文则,并且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这种观察越多,青青便越觉得心惊肉跳,她已经开始明白谁想看他的笑话,谁想他不得好死。

虽然人的一生,不知道要遇到多少个人,又不知道能够记得多少个人,但情义这东西,偏就在这些未知中萌生。对青青来说,那其中的情义萌生最快又最令她手足无措的,只有文则。青青的朋友其实不少,可她并不见得留恋着谁,不过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匆匆。但没有想到的是,有些感觉永远是延迟到来的,可一旦到来,也就再也无法挥开。

五一以后,青青获得了与一家国际旅游杂志协同进行全球考察的机会。因为她的多语翻译能力颇受领导青睐,这无疑是天赐良机。然而一想到文则,青青的心却迟疑了,起初她也曾努力克制自己,理智告诉她机不可失,不要感情用事。然而现实总也不会给人太多的思考空间。随着起程的一点点推进,她已经完全无法回避,那种清清楚楚的难舍、难离。

记得文则曾经说过,“在牢里的日子只有木偶才能容忍,但是对我来说,与你见面时我就变成了人。”

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当一个男人悄悄进入了一个女人的心,那么他所诉说的悲哀,每一句,每一句,都将是女人心头的爱,都会令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怜惜和宠爱。

只是最教青青无可奈何的是,她的爱是无声的,无声到令她难堪。甚至,文则没有对她提过半句感情上的想法,他是否喜欢她?是否会挽留她?如果会,他又以什么立场挽留?青青竟没有一点把握。

青青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她如往常一样去探他。

文则坐牢的这一年,身体明显瘦了很多,不过眼神倒还是那样,三分轻浮七分冷漠。文则被警察推着出来时,看到青青,还没笑,就先打了个哈欠。

“一个月不见,你憔悴了。”文则坐下来,盯着她看。

青青刚一坐下,却立刻又站起来,一手扶上了玻璃窗,急急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文则摸了一下贴在自己左眼上的膏药,颇不在乎地回道,“没事。”

青青问,“怎么会这样?”

文则抬头道,“万亦寰那帮人做鞋垫的时候闹事,那家伙想拿手工锥扎死我。”

青青看着他,沉默很久都不说话,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想,如果文则挽留她,那么她会为难。如果文则不挽留……如果不挽留,她无法预料自己的感受。

文则见她与平时不太一样,于是挠了挠头,将椅子向前一拖,对她道,“有烟吗?”

青青便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文则伸出手,接住烟的一刻,却忽然向前一抓,紧紧扣住了青青的手腕,“你有事?”他问。

青青由他抓着自己,想了一会才回道,“我要出国了,两三年才能回来。”

文则本来一手抓着青青,一手去拿掉在台子上的烟,刚把烟咬在嘴上,就听到了到青青的话,猛然一怔,烟掉了,他陡然发现自己松不开手。

还未开口说什么,文则先咳嗽起来。或许是觉得无所适从,他使劲甩了甩头想要平静,却引得咳嗽越发厉害。青青见他这样,心里非常难受,正要说话,一边的警察却忽然扑上来扣住文则的肩膀吼道,“时间到了,放手,回牢房里去。”

说完一拽,没有拽动文则。

文则抓着青青的手腕,一直也不放开,也不说话,警察怒道,“快放手!”边说边拽他,可是还是拽不动。青青的手腕给文则捏得血脉不通,整个手掌变得通红,可她却不觉得疼痛,只是茫然地看着文则,也不想叫他放手。

那警察见自己拉不动,立刻大声叫了其他人来帮忙,于是又跑进两个警察,一个抱着文则的腰将他往后拽,一个使劲扯着他的肩膀。混乱中不知谁的胳膊肘撞上了文则的左眼,鲜血立时流了出来,青青便大叫道,“别打他,你们别打他!”

文则被警察扯得乱七八糟,那一手始终抓着青青的手腕,直到左眼的血渗得他眼球发疼,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想要记住她。

“放手!叫你放手!”警察恼羞成怒,终于拿警棍打他,打了好几下。青青觉得自己的手腕忽地发热发胀,低头一看,才知道文则已经松开了手,而青青的手第一次变得滚烫,冷汗从她的掌心渗出。

文则被警察牢牢擒住,眼角的血还在流,他却忽然抬头对青青笑道,“吓着你了吧,黑社会的人就这样!你别介……”说完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实在不大会说话,不过能认识你,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这一年也多亏你常来看我,真的谢谢你。所以,所以其实你真的用不着专程来道别。”文则话刚一说完,警察一刻不停扯着他离开了探视间。他的眼睛一直在流血,也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青青站在原地,顿时觉得周遭一片空旷。本来她想好了很多很多的话要对文则说,对他说以后在牢里要小心些,尽力别发生口角,还有两年就自由了,不要糟践自己。青青还想对他说,过几年我就会回来了,那时候你已经出狱,我们可以在外面见面。我还会当你是朋友,听你说话,和你聊天。可是十五分钟里,她一句也没能说出口。她沉默了十五分钟。

道别,留下的只是手腕上通红的五指印。

文则被两个警察推着回到牢房里,脸上的血是擦掉了,衣服上却还留着一片斑斑点点的红。此时,万亦寰和禹蜡正坐在床上打牌,输的人要给对方赏巴掌,禹蜡当然没有胆子赢,脸给打得腥红。阿亚见文则回来,便立刻冲了上去,尖声道,“文哥,怎么回事儿?警察揍你?”阿亚就是昊沣弄进来跟着文则的那个小弟。

文则怔了一会儿,转身坐在自己床上,一点也不想说话。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自己都已经弄不清了。万亦寰瞥见他的眼睛又伤着了,心情大好,忽地一巴掌赏在禹蜡脸上,把禹蜡打下了床。文则和阿亚都不想管,也懒得管,人在外,自己没骨气,更值不得别人来同情。

禹蜡心里怨愤,却不敢发作,呆了半天,悄悄从地上爬起来挪到了文则床边坐着。

万亦寰一怒,吼道,“狗蛋,给我过来。”

禹蜡紧紧抓着文则的床单,脸上给打得血丝丝,又肿又红,哪里肯过去。

万亦寰见机发作,跳下床对着文则道,“妈的,老子不惹你,你倒惹起老子来了。”说着就扯下床头的毛巾走了过来。禹蜡见成功转移了万亦寰的注意力,赶紧躲到一边,坐山观虎斗。文则心里烦乱,一点也不想理他,可阿亚就不同了,个子瘦瘦的,照样扑过去抓住万亦寰手里用来勒人脖子的毛巾。阿亚论力量论体格都不可能是万亦寰的对手,不过他就是一副不怕死的拧劲儿,每次都弄得万亦寰没办法,无非是揍他一顿,可也搞得自己频频给狱长扣分和接受强制教育。

万亦寰和阿亚打架已是这一年来的常事,每次打起来,外头的人总会大叫着起哄,原因当然不光是看看热闹这么简单,其实他们也是在提醒警察有人打架。毕竟,看人干架是种乐趣,可要真是干死了人,这一区的犯人和警员都会有大麻烦。

果然,没一会儿,警察便来了,框当框当敲着栏杆,老远就在吼,“打吧,打吧,再打就把你们全都抓去管制!恩?打吧,打个够听到没?妈的,就没一天安分的!”

万亦寰见警察来了,立刻就放了手,从文则身边经过时,又借机狠狠踢了文则一脚。文则沉着眼,忽然站起来,咫尺之间拦住万亦寰。万亦寰两眼一瞪,竟然有些不可置信。

这一年多了,那是任凭万亦寰怎么挑衅,文则也很少动怒,最多只是自卫,他从来就没有主动起过事。唯一一次闹凶了是上两个月在澡堂里,警察安排他们八个人一组进去洗澡。八个人竖着进去,四个人横着出来,笔直送到了急救室里,其中三个是万亦寰的人,一个是阿亚。这洗澡还能洗得干净?他们全身都是伤,血,和唾液,肮脏得不能再肮脏。那次的事弄得万亦寰和文则同时关了一周禁闭,并且强制接受心理教育。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那次事情闹大了,谁也不会知道文则这人只是面相斯文而已,若是真动起手来,一样心狠手辣。说他扮猪吃老虎也罢,深藏不露也罢,总之,文则并不好惹。万亦寰自己倒没因此就怕了他,只是,那些曾跟着他一起搞文则的人却开始默不吭声,因为大家都想看看,两虎相争,谁胜谁负。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万亦寰也只是个孤立无援的土牢霸儿,在这牢房铁栏下,打打架,闹闹事,就算搞出了点名堂,打老实了几个烂卒子,那也都只是逢场作戏,没有一人会是真兄弟。

文则沉着眼盯着万亦寰,少有的怒气令他呼吸急促,万亦寰也料不准他会不会出手,因为警察就在门口看着他们。文则的左眼特别红,正是之前让血给染坏的,然而,也就是那只眼里,迸发出一种忍无可忍的愤怒。

“文哥,住手,警察在这儿!”阿亚也没想到文则会突然变得易怒,一见情况不妙,便赶紧将他往后拉。

万亦寰也不想在这时候搞架让警察白揍一顿,也退后几步,回到了自己床边坐下。总有一天,他觉得文则和他得拼上一场,不知道为什么,万亦寰总有这种冲动。这不光是因为文则是昊沣的人,更因为文则让他看不透,也看不懂。

警察见他们都安静下来,只当是卖了乖,在门边徘徊一会儿,终于晃头离开。

阿亚于是蹲在文则床边,一脸的莫名其妙,“文哥,你今天是怎么了?”

文则抬头,见阿亚脸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至,恍然觉得这才是现实。没一会儿,他伸出手揉了揉阿亚的头发,低道,“你小子别再搞事了。几条命够给人揍的,不是说好等出狱了,一起去跟昊沣要个店子做做,过点舒坦日子么?”

阿亚闻言,顿时红了眼睛,揪着文则的裤腿道,“文哥,我是个傻子,可傻子也知道什么是好坏。我就信你。用老大的话说,你是个用心的人,不讲没良心的义气。以后就算出去了,我也还是要跟着你。我那样傻的不知道能干啥?以后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阿亚说着就掉起了眼泪,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不是那么简单。会哭的未必不是好汉,文则向来喜与性情中人结交,跟了昊沣以来,文则看过太多会哭的兄弟,只是那哭,却哭得叫人相信。瞧着阿亚这样子,文则的眼神变得复杂,不知是在想什么,他僵靠在被子上,背对着阿亚,只回了句,“傻小子!”

若说同一个世界的人都闹不懂文则心里的念头,那么青青呢?她就能懂吗?

尽管青青在监狱做辅导已有四年,但她并不了解实质上的监狱生活。即使是从文则的眼里,她也读不出任何信息。

正式的聘用和约搁在桌上,白纸黑字,决定着青青的将来。可这时候青青却靠在沙发上发呆,直到厨房里咕噜噜响,飘出了股糊味儿,青青才猛地回神,连跌两下冲进去关掉煤气阀,厨房里的灯坏了好几天,青青只好摸着黑把煮坏的皮蛋瘦肉粥端了出来。几年来她独自一人住着200坪的房子,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房子对她来说都有些太空旷。青青把粥放在客厅里的大茶几上,取了只小勺一口一口吃。

文则喜欢皮蛋瘦肉粥,文则说喜欢,所以她回来就学着做。一直到现在,她每晚工作结束后的夜宵,就是这样一碗粥。

青青边吃边打开桌上的一叠笔记,那是她每次与文则聊完后回来记下的流水帐,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厚厚一本。青青看着湛白的纸面,当第一行字映入眼帘时,往事种种,忽如潮水涌上心头。

这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至今还身在其中,从我见到他开始……

2003年9月6日晴

文则坐在最后一排,又在本子上乱涂乱画,压根就没有听我的课。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这一教室的人,最少也有他会好好的听讲。可他偏不,所以我有点生气了,站在讲台上,点了他的名,“I think you should show your art around!”(我想你可以展示一下你的作品)。

堂下一阵哄笑,个别人听懂了我的意思,其他则是凑热闹。

文则却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回道,“But this is for you!”(可这是给你的)

我尴尬极了,忽然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较真。

……

2003年9月20日雨

今天真尴尬,午饭后陪同关律师与犯人沟通,正好碰到文则的女友来探他。他们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可我有点意外,当他发现是我坐在一边时,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发笑,他一直盯着着我看,害得我老是出错。工作结束后,关律师特别嘱咐我说以后还需多些定力。

回到家,我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很想知道,他在看什么。

2003年9月27日多云

文则身边多了个男孩,一直跟前跟后,就像电视剧里的流氓小弟,只对文则嘘寒问暖,对其他人则总有些凶神恶煞。文则似乎不喜欢他。

下课后,文则对我说,“你可以来看我吗?”

他只说这一句,我已能懂其中的意思。

2003年9月28日多云转小雨

下午两点时我去看文则,以朋友的身份,要求探监。这都亏了刘阿姨帮忙,为此我还欠了人情。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愿意去见他。

当警察推着他出来时,他立刻朝我一笑,说,“你当真了?”语气那么轻浮。

这是我第一次在课堂以外的地方见到文则。

隔着玻璃窗,我忽然感到有些难受。

……

2003年10月19日大雨

文则喜欢抽BLACKSTAR,所以我每次去看他时都要带上一盒。15分钟里他会抽掉四到五只,剩下的就还给我,叫我下次记得带。

今天我给他讲了报纸上关于昊沣的消息,他一直都仔细地听。对于昊沣与他的关系,我无权发问,他也从不提及。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竟能适应如此气氛。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有罪的人,而我却对他有一种微妙的感动。

2003年11月11日晴

我推迟了一天才去看他,因为他说今天是“光棍节”,一个孤单的日子。

于是我带去了一封信给他看,是叶华寄来的,只是一张明信片,上面草草写着几句话:我在国外挺好,无须挂念,你自己该怎样就怎样吧。

我本来以为文则看完了以后会笑,因为这多多少少也算是生活中可笑的一面。谁知道他不仅脸色沉了下来,还一拳打在桌台上,之后闷不吭声。

我觉得心里一阵温,真是有些感动的,我忍不住问他,“你这是在为我难过吗?”

他却不肯抬头,只说,“那你难过吗?”

我立刻回答,“可我本来是当个笑话给你看来着。”

“哈哈!”他真的笑了,咬着烟说,“傻!”

2003年11月18日阴

文则发烧了,我去探访时他们说,“他病了,伤口重复感染,高烧一直退不下去,正在医务那边躺着,你就过几天再来吧。”

我没能见到他,只好回家继续工作。我想等我把这部小说翻译完的时候,文则的病就会好了。

可是晚上,我梦到文则坐在玻璃窗那边,我坐在玻璃窗这边,我在哭,文则在抽烟。

我哭了一个晚上,他抽了一个晚上。

梦里我们都没有说话。

……

2003年12月14日雨

天气很冷,年末出版社要收稿,我的工作量增加,已不能每周都去看他。不过今天见到他时,他的气色很好。还笑着告诉我,今天阿亚生日。然后说了很多关于阿亚的事,比如他怎么来到踅龙,怎么混在昊沣的人里跟着跑场,跑着跑着,等昊沣发现时,他倒真成了九龙的人。文则谈起他时的眼神总是很柔和的,我知道,他其实很关心阿亚。

文则说,对他好的人,他永远也不会忘。

2003年12月25日雪

今天是圣诞节,下雪了。我去看他,他很意外,因为我们向来都在周一见,而今天是周四。这一天,我们没有说话,只是一起吃了碗皮蛋瘦肉粥。没有想到的是监狱里这么严,只不过是一碗粥,我不仅要在责任书上签字,还要找人给我做担保,绕了很一大圈,非常麻烦。还好文则很开心,边吃边低头笑。光是看着他这样,我心里就很快乐。

15分钟,很快乐。

2004年1月3日雪

我感冒了,没能去见他。

不知道他会不会很想我,我在心里猜他也许会睡不着觉。

因为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2004年1月17日阴

今天他很困,说话时都一直闭着眼。他也没有抽烟,只等我说完了,就恩一声,表示他听到了。我想他一定很累,听说监狱里的警官接了一个木漆的项目,时间很紧迫,折腾得厉害。我瞧着他晕乎乎的样子,突然想逗他,于是说,“昨天我遇到老同学,他问我现在过的怎样?我说我结婚了,老公在坐牢。”我一说完,他立刻睁开眼狠狠地瞪着我,我赶紧说,“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他哼了一声,打个哈欠,靠着椅子问我,“有烟吗?”

……

2004年2月14日晴

他突然不肯见我。

2004年2月21日晴

他不见我。

2004年2月27日晴

他不见我。

……

2004年3月21日晴

天气转暖,人的心情也该不错。可他却一直不再见我,而我只有在每周末的辅导课上才能见到他,他依然不肯看我一眼,依然只在本子上乱涂乱画。他的头发又长长了,刘海盖住了眉眼,胡子也冒出来不少。我想他一定很缺尼古丁,所以上课时,他把作业纸搓成了细条当成烟咬在嘴里。

我觉得我很想他,尤其是他看着我的眼睛同我说话的样子,低笑,温暖的手指,以及他的沉默。

不能否认,我很是想他。

2004年4月3日多云

我想到了一个愚蠢的办法来恢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今天是周末,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和高跟鞋去监狱上课。高跟鞋踩在地上非常响亮,教他睡不成觉。他果然一直看着我,我有些激动。

下课时,我就站在原地等着他,只愿他有一点点的表示,我都会有种蒙大赦的感觉。我期待他能对我笑一笑,或者从我身边经过留下只言片语。

然而人生的意外永远都在意外之中,我怎么都想不着偏是今天的警察失职,隔壁班上课的老师让犯人咬成重伤,闹得乱哄哄,连着我的班上也开始蠢蠢欲动。我一人站在讲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看到门口忽然跑进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囚服,一嘴的血,他咆哮了一声,竟朝我冲来。我惊吓过度,完全不能动弹。

如果不是他,我想我也许会被咬死。那些囚犯们打了起来,我知道有些是乘机报复平日与自己有过节的人,有些则是钻空子私下交易,比如烟,大麻之类的东西。只有文则,他紧紧抱着我。混乱中,我们磕磕碰碰出了教室,我看到援助的警察老远就往这边跑,不停地吹着警哨。

文则抱得很紧,我几乎整个人被他按在怀里。有时他被人打到了,只是闷哼一声,我总想抬头看看他,他却一直按着我的头,找到了空处,他才开口同我说话,他说,“青青,你别再来找我了,别找我。我配不上你,你懂不懂?我承认对你很有感觉,可我的良心有限,你不要再来挑拨。如果下次,下次,你再穿白裙子出现,我就当你是飞蛾扑火,自甘堕落,我就玷污你,我会这么做,你听到了?记在心里,不要忘记!”

咫尺之间,我几乎感受到他炽热的吻。那是藏匿在文则内心深处,最亢奋的火焰。我想,或许一开始,令我迷惑的就是这团火焰,而非是他的轻浮,冷淡和危险。

……

2004年5月10日晴

我们恢复了原来的关系。

我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探访他时,他一见到我就轻轻地笑,一坐下就要抽烟,吸了第一口后会回味很久,然后问我过的怎样。

一切忽然如常。

一切如常,是日记的最后一页。青青怔了一下,合上日记本,然后环视着空荡荡的家。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茶几上的粥也凉透了,日记本给晚风吹得啪嗒啪嗒响,她独自一人靠在沙发上,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蓦地,日记的夹页里飞出一张纸片,落在青青脚边,青青没有捡,只是歪头认真看着,那是她很久以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则的照片,很小一张,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青青笑了一下,想起从前文则对她的评价,他是这么说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你这样坦然面对一切。太过随遇而安的女人,内心往往不够现实,所以才会连我这种坐牢的人都能接受。

青青靠在沙发边叹了口气,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需要的终究只是一个答案。

5月24日,龙阳监狱史上最血腥的一天,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料到的。

青青也是在这一天去上最后一次辅导课,她在口袋里放了一张字条,打算下课时悄悄递给文则。可是课只上到一半,忽然一群警察冲了进来,将所有的犯人拉出去聚集在操场上。青青和其他老师也都被禁止离开,只好跟在监狱长后面,看着操场上黑压压乱哄哄的一群人。

一名教员拿着扩音器吼道,“是谁偷了徐警员的枪,现在交出来,我们将不作任何处罚!”

犯人们有些互相询问,有些则面带讥讽,过了一刻钟,无一人站出来。教员于是使了个眼色,后面的警卫便冲上去将其中几个态度恶劣的刺儿头痛殴一顿。

教员再次问道,“藏枪事大,是谁偷的就快站出来!否则你们所有人都要受到严惩!”

操场上刹时一片唏嘘,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大有与警察干上一场的架势。只是闹得虽狠,却还没人真的动手,倒是有人不服,大声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枪一定是咱们偷的?是,咱们是坐牢的,坐牢的都是犯罪的,可咱们不是在改造嘛,你妈的无凭无据,怎么就一口咬东西在咱们这儿?还动手打人?小心老子告你。老子坐牢归坐牢,可他妈的还是有人权的吧!”

教员无暇多想,怕是管理层内部有些瓜葛,便急急叱道,“一个小时之内,若不交出手枪,全部犯人一律禁闭,并且接受强制搜查!”

强制搜查,就是要把犯人脱光了搜查,这无疑是种极大侮辱。操场上随即暴出几声怒喝,青青站在安全网外便觉得心惊胆战,似有不详的预感。青青还来不及从上千人中找出文则,操场上却忽地传出一声枪响,一个警察从边台上掉了下来,分明是中了枪。这时,教员才猛然发现危险近在眼前,整个操场乱成一片,许多犯人争开安全网,开始疯狂袭警。

文则站在操场边,一眼看到青青站的位置,心中顿生不妙,掉头就朝她跑过去。

那边连同青青在内的几个老师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青青四处张望,急切寻找着文则,于这片疯狂胶着之中。

人生如梦,常常在于混乱中一眼即能洞穿的情感。或因爱,或因其他。

诚如文则追向青青,青青寻找文则,当那一时刻他们目光相遇,心跳如雷,便会清清楚楚在同一时间感受到寂寞与慰温。寂寞的是他们在遭遇彼此前可以忍受寂寞。温暖的是难舍难分的羁绊使得他们不再寂寞。

人生如梦,答案从来只有一个——告诉我,你想要凋零,还是怒放?

同类推荐
  • 王子殿下的天使之吻

    王子殿下的天使之吻

    有没有搞错,这个自大到有些自恋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夺走我的吻,还说什么,“我叫左汐夜,记住你是我的。”我狂晕。我怎么可能喜欢上那个自大狂,虽然他漂亮得不像人,时而霸道,时而温柔,可是为什么,心正在一点一点的沦陷,那送我天使之吻的那个男生怎么办?
  • 余生之梦只需有你

    余生之梦只需有你

    青春是一场无彩排的现场直播,没有谁对谁错,我们有过迷茫有过过错,或许回头之时有挫折有困难,但是若有缘必能在一起。对于余生:当初明明是你闯进来最后确是我舍不得你离开。对于莫之梦:我努力向你靠近你却极力将我推理。对于安谨:我宁愿放弃飞翔,只为做你唯一的依靠。对于程成:或许我们本不应该相遇,那样,我们至少不必哭泣。
  • 魔女优等生

    魔女优等生

    当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等生的灵魂活在恶魔校花的身体里,学校风云再起!
  • 男神太多娇

    男神太多娇

    自从知道苏乔的恋爱观点有些歪之后,姜明一直致力于掰正苏乔的观念,却差点被人有机可趁。他一把抢走苏乔手上别人送的玫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知道她是我什么人吗?”某天,苏乔问姜明为什么非要执着地喜欢她。姜明好看的眼微微弯:“喜欢一个人久了,就只能忽视别人了。”看着苏乔的眼里似是可以融化的温柔。【简介还是有瑕疵,大概是要继续修改的(远目)】
  • 凤舞兰陵

    凤舞兰陵

    网络金牌写手满座衣冠雪完胜之作,推荐榜、点击榜双料冠军。继《兰陵缭乱》之后再续兰陵王荡世传奇,少女将军横雪疆场,誓将绝世美男兰陵王收入囊中。她本是现代某著名房地产集团战略策划部部长,遭遇塌方,穿越到南北朝末期,成为一位将军的女儿——顾欢。乱世中,她初遇兰陵王,再识韩子高。保北齐、和北周、平突厥、定江南的纷繁战事,失身、弑君、无名无分的刻骨情感,少女将军顾欢如何一一应对?
热门推荐
  • 斯金纳共和思想研究

    斯金纳共和思想研究

    本书主要从斯金纳的思想史观、“历史语境主义”、“无依附的自由”、国家理论、公民理论入手,着重阐述了斯金纳对思想史研究范式、共和主义基本概念和理论的贡献,并将其理论与传统观点进行了对比和剖析。
  • 一往卿深

    一往卿深

    “于你而言,楚焱是什么样的存在?”秦顾君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惬意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等待着眼前的女子给他答案。可是在看到那毫无血色的脸突然变得流光溢彩,原本暗淡无光的眸子也清亮起来时,他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原来只是想一下那个人,她也可以如此的满足。怔怔地望着高悬在东方的启明星,嘴角蓦地绽开一抹绝美的笑靥,渐渐地扩散,最后融进漆黑的眼睛里,刹那间光华流转,风华绝代,语气似无奈更似甜蜜,“楚焱啊,他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啊。”
  • 政海秘辛

    政海秘辛

    《政海秘辛——百年中国风云实录》是程思远先生对历史的回顾与总结。从北伐胜利后蒋介石召开的编遣会议开始,直至“文化大革命”浩劫来临,李宗仁逝世止,对桂系与蒋介石集团及桂系内部的诸多有影响的事件作了较为客观的描述。
  • 麻姑

    麻姑

    首部根据昆嵛山区民间故事而创作的长篇神话小说!以散文的笔触,完整地描绘了昆嵛山麻姑的仙女形象。一身正气的麻姑为了保证昆嵛山的安全,和山上的妖魔鬼怪斗智斗勇,最终战胜邪恶!
  • 重生·繁华梦阙

    重生·繁华梦阙

    前朝郡主,带着家仇旧恨,重生在三百年后。前尘望尽,仇人同生,再相逢,是否还能认出,那昔日的谁……那些繁华如梦的岁月,抖去尘埃,重新启封时,又是否真是如初所想?
  • 妈咪不好惹,爹地请放手

    妈咪不好惹,爹地请放手

    冷情的杀手在失忆后竟然性情大变,让她不解的是这个冷漠腹黑的总裁竟然会和她有剪不断的牵连,最后竟然还弄出一个更加腹黑的宝宝!看来她这辈子注定是要栽在这对父子俩手上了,悲剧呀!
  • 蛇王魔姬

    蛇王魔姬

    你这一生只能锁我于你的心内,除了我之外,任何试图接近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不得好死。所以,你这辈子注定是我的。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因为我不会因此而放过你。以前你是高高在上的护法,任何人都必须匍匐在你的脚下。但是现在,哼,你不过是一个毫无法力的废物。所以,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乖乖做我的男人吧。
  • 绝境追凶:诡雾

    绝境追凶:诡雾

    骇人听闻的连环事件,无法解释的作案时间;令人绝望的推理手札,连环杀手究竟是人还是……每分,每秒,都是死神对你的邀约。暴风雪山庄模式的全新演绎,欲望中注定会发生的绝杀。看似完全没有联系的几个人,竟然和多年前的一起事件紧密相连。诅咒和凶杀同时现身,古朴幽静的庄园里,谁在墙角蠢蠢欲动?是贪欲还是仇恨,是诡计还是恶灵?被迷雾笼罩的海岛,被尘封的往事,解除封印的恶魔会以怎样的方式复仇?从你阅读这本书的第一个字开始,就已经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 致加西亚的信

    致加西亚的信

    风靡全美,全球销量超过8亿册。问世以来,始终雄踞畅销排行榜前十的超级经典。本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致加西亚的信》经典内容,第二部分根据经典内容进行延伸解读,从浮躁、社会环境的喧嚣、只说不做到执行落实能力低下等各种职场问题入手,进行最新解析,作为罗文精神的当下职场最新执行版。
  • 死亡锯幻影(下)

    死亡锯幻影(下)

    日本著名女魔术师鸟山秋月在表演其获金奖的魔术“死亡锯幻影”时,意外地被电锯锯断身体,随后死亡。当时在场的中国摄影师正巧是个破解疑难案件的高手,他与日本警方一起,查看了舞台和道具等状况,询问了鸟山秋月的道具师和助手以及现场的其他魔术师,发现8年前鸟山的女助手在表演“刀枪不入”魔术时意外被钢刀插到大动脉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