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仍旧浓重,而天空已经泛白,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混合着淡淡的烟气。夜是凉的,他却觉得浑身燥热难耐,身体不停地扭动。就在噩梦中自己快要跌入深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丁——”
一声又一声尖锐的音响,刺激着他的耳膜,好像钢锤锤打在岩石上一样,却也拯救了他。他终于意识模糊地拎起话筒,贴到耳边。
“欧柏?”遥远的那端,一个声音试探性地问,有些底气不足、小心翼翼。
“贺利斯!”他蓦然惊醒,立时从床上坐了起来。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变得异常清醒。他几乎能听到电话那头贺利斯的呼吸声。
“是我,欧柏。”贺利斯的声音终于镇定下来,显示出男中音的浑厚,还有一丝黏稠,以及欧柏所讨厌的卷舌音。
“有何贵干?”欧柏简单直接地问,说话又短又快,就像一把径直刺向人胸口的尖刀。沉默了一会儿,他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给我打电话。”这句话他是用讽刺的口吻说的,没想到却伤了自己,他又想起了戴蕾。
“不要这么说。”贺利斯缓缓地说,似乎正在斟酌词句,用那种浑浊的口音,这一刻欧柏真想马上挂断电话,重新倒下,哪怕终生被噩梦纠缠也无所谓。
“你还记得RT吗?”贺利斯终于说,带着一股不情愿。
“RT?”欧柏不快地说,“你不提起,我还真的忘记了——说实话,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提起!”他没好气地说。
“听着,欧柏,”贺利斯突然加快了语速,“那已经被证实了。”
“你是说……”欧柏的心狂跳起来,头脑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你是对的。”贺利斯很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天文中心刚刚确认,RT正向地球飞来。你最好过来一下,马上。”
欧柏磕磕绊绊地通过地铁出口,将铁栅栏撞得丁当作响。他沿着冰冷的石梯拾阶而上,这才感到了真实,以及由此而来的紧张。他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天空正透亮得像一块琥珀。
天文中心近在眼前。欧柏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走上前去,摁下了大门处的通话钮。
“请讲。”是电子门卫的声音。
“欧柏,”欧柏的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久违的熟悉感,“五楼贺利斯先生的邀请。”他不自觉地把“先生”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三重防护门无声地依次滑开,露出空洞的走廊。没有欢迎仪式。欧柏有点失望。他朝里面凝视了一会儿,终于迈步走了进去,防护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
此时天文中心里的人好像不多,从一些虚掩的门里透出几丝微光,房间内偶尔传出“嗒嗒”的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走廊中回响。然而,似乎有一种巨大的繁忙和焦虑,被这种寂静掩盖住了。
欧柏记不清自己此前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走廊里是什么时候了。他搭乘电梯来到五楼,穿过一个宽敞的大厅,以极快的速度走过自己原来工作的地方,看也不看它们一眼。现在,走廊的尽头,那镶着格子玻璃的大门背后,就是贺利斯的办公室。
欧柏伸手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贺利斯正伏在办公桌上,神色疲惫,两手抱着脑袋。欧柏一进去,他就马上抬起头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呃,你来了,欧柏。”贺利斯不太自然地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办公桌上的闹钟,时针正指向早晨七点,“时间的确有点早,不过我不得不这么做,情况紧急……”
“我知道。”欧柏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
“很好,”贺利斯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搓了搓手,“那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你可以找把椅子坐下。”
欧柏把身体放倒在一把靠椅里,这才放松下来。贺利斯的品位还是那么差,他审视着贺利斯的办公室,挑剔地想,除了贺利斯,谁会用黄色的地毯,谁会把天花板涂成深绿色……糟透了不是吗?可是戴蕾喜欢。
他始终不能明白这一点。所以当贺利斯对他说话的时候,欧柏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他那一张一合显得有些肥厚的嘴唇,什么反应也没有。
“那么,”贺利斯结束了长篇大论,伸出右手捋了一下油光发亮的头发,“现在的形势你明白了吗?”
“哦,”欧柏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恢复了冷静,“你所说的我都明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话我几个月前就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他有些恶毒地吐出最后一句话,脸上满是讥讽的神色。
“那个时候,”贺利斯不安地吸了吸鼻子,好像极力要摆脱什么,“那个时候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你的猜测……”
“猜测?”欧柏的眉梢扬了扬,他胸中的怒气开始升腾,他忍不住挑衅说,“那从来就不是猜测,不是!”他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贺利斯偏了偏头,躲过欧柏逼视的眼光,刻意压低声音说:“不要在这个时候,不要在这个时候和我争论好吗?”他蜷缩在靠椅里,此时的语气竟有些像恳求了,但看得出他也在极力压抑自己的不满。
欧柏向前倾着的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下,他不情愿地扭动着靠在椅背上。他不就是在等待这一天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被贺利斯的话控制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淡蓝的烟雾。他在这么做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只是透过蓝色的烟雾,看到贺利斯的脸变得缥缈起来。
贺利斯就在那烟雾后面凝视着他,脸色有些阴沉,表情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抑郁。
欧柏终于决定结束这僵持状况,他把手里的烟摁灭在贺利斯的办公桌上,看见那漂亮的深棕色桌面被烫起一个灼亮的白斑,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这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闷气松动了一些。贺利斯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却无法发作。
“好吧,”欧柏这才开口说,又恢复了那种懒散的姿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面,“它——RT是怎么来的?”
“和你所说的一模一样,”贺利斯有些泄气地说,他一定是不肯承认这一点,“就是那个轨道……很刁钻的角度,差一点就成为不可能。”
“所以几个月来你们就一直在做睁眼瞎?”欧柏不依不饶地说,身体稍稍前倾了一点,质问道,“这些天你们都在做什么?守着望远镜数星星吗?”
“我们一直在观测。”贺利斯不客气地说,“说实话,自从你提出RT可能撞击地球的假设以后,我们的确在留意。”
“留意?”欧柏几乎又要失控了,“你都在留意些什么?这么久以来你除了会针对我以外,还会留意些什么?”那个关键的名字差点冲口而出,心头忽然隐隐作痛。
“如果你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的话,”贺利斯强压着怒气说,“我得说你自己也要负责任。”他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当时是你自己决意要辞职的。”
“不只是那件事!”欧柏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拳狠狠地捶击桌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贺利斯也站了起来,迎上欧柏愤怒的目光。两人在瞪视中对峙,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欧柏可以听见头顶上电流通过电灯发出的嗞嗞声。
“我告诉你,”贺利斯把脸逼近欧柏的脸,欧柏看见他脸部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请你回来是天文中心商讨后做出的决定,因为我们尊重你是最先发现RT的人。”说到这里,贺利斯的脸都有些扭曲了。“可是,如果RT明天就撞上地球,把你,把我,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撞死,”贺利斯咬着牙说,“我也不在乎!”
欧柏把脸挪开了。他有些茫然地拽了拽领口,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脖子就像被什么人勒住了一样。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感觉异常疲惫。
“你们是怎么发现它的?”欧柏强打起精神,用手撑着头,声音低低地说,“说实话,你们现在才发现它,比我预计的要晚三天。”
“我们差点就要否定你的判断,”贺利斯整了整西装外套,好像它刚才被抓过似的,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因为根据一直以来的监测数据,RT应该从地球和火星之间穿过才对。”
“可是它偏离了轨道,”欧柏喃喃地接下去说,“就好像打台球……有人突然在它背后抽了一杆,它就折转方向朝我们飞来了。”
“不错的比喻。”贺利斯散漫地说,决不像在称赞,“实际上,RT突然改变轨道的原因还没有查清楚。”他摩挲着下巴,眼光闪烁不定:“这件事非常奇怪……有些我们还不知道的力量。”他的眼神在片刻间游离出去,但很快就回来了。他板着脸,故作严肃地说:“但这不是目前我们要关心的,当务之急是怎样消除RT对我们的威胁。”
欧柏又点了一支烟,他用右手夹着烟扶住脑门,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没有想到办法吗?”他笑得太厉害,被烟气呛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
贺利斯清了清嗓子,把身体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两手交握在胸前:“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说这话时,他又恢复了一点以往倨傲的神气。
欧柏止住咳嗽,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笑意,可眼神已经变得冰冷:“你们的方案?——不要告诉我你们没有方案。”他轻蔑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被你们当作傻瓜。”
贺利斯好像被噎住了。他直起身子,想了一会儿,才说:“经过昨晚的讨论,我们初步制定了两个方案。”
“说来听听。”欧柏又吸了一口烟,歪着头看向窗外。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一抹金色的阳光透过贺利斯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投射进来,将一小块地板照得闪闪发亮,而贺利斯就坐在阴影里。
“比较理想的方案是,”贺利斯皱着眉头说,好像有些不情愿,“我们准备派一艘飞船出去,让它在太空中调整到和RT平行,在相对速度为零的情况下,将小行星推离原轨道,并且最好能够俘获它,把它带回来进行研究。”
欧柏静静地听着,喷出一口烟气:“的确很理想,可这个方案在现实条件中不太容易执行——还有一个呢?”
“第二种方案,”贺利斯语言含混地说,“可以利用导弹把它炸开,不过这要等卫星收集更多关于RT构成的信息以后才能决定……”
欧柏丢掉手里的烟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么做就必须顾忌到那些碎片,爆炸以后那些碎片可能会向地球散落……”他把手插进衣袋,斜睨着贺利斯。“听着,我并不喜欢和你讨论这些问题,” 他吐出一口气,扬起头,“不过我认为,在现在的情况下,最好使用太阳帆。”
“太阳帆?”贺利斯拿捏不定地看着他,“时间来得及吗?动力足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