唷!连阿琴也学会了几下子。准是在北京学的。她的确跳得不好,样子很难看。可是那位王莉,又显得过分,太轻狂。两个男的也在扭,屁股扭得……啧啧……过去,当经理的不作兴跳这种舞。交际舞,是要经过家庭舞蹈老师正式教的。唉!这时势真使人眼花缭乱。唷!连阿琴也越扭越狂,前颠后耸。她平素稳重练达的样子去了北京一趟全变了!……也许,这正是北京的新潮流。
只有寿头码子的儿子没跳。他咧开嘴,歪在沙发上傻笑。他在朝谁笑?呸!朝曹菊芳。这个小骚货也在门口探头探脑,哧哧地笑……
音乐越来越疯狂!傻儿子把音响调到地动山摇的地步。
张仲轩受不了啦。他想到客厅里关照一下,忽然间,隔着窗户看见大门外,铁栏杆里,左邻右舍无数张面孔都窥视张家。尤妈,这个快嘴快舌的老娘姨当然轧在最最前头。
张仲轩不想制止音响的高声了。
好!好!大家都来看闹猛蛮好。让尤妈这号人去散布吧!三号张家门口停了两部小轿车。张家今天来了几位北京客人。要紧的是北京客人,有地位人家的公子和千金……这大不同于二十年前的红卫兵抄家。这两次鲜明的对比,正好扎足今日张公馆的台型。他不嫌迪斯科的震天动地了。蛮好!像凯撒的金鼓,像拿破仑的号角。比起张仲轩爱听的吴歌越音,有声势得多。他一动脑筋转身推开了书房通向平台的门。平台的柱子缠着常青藤,挺能象征张公馆的永葆青春。
张仲轩踱到平台正中,叼起根哈瓦那雪茄,装作若无其事地顾盼四周。天色已近薄暮,他看不清铁栏杆外面的每一张脸,而人家却争先恐后地想看这位张公馆第二代主人的面孔。华灯初上,照得他容光焕发。那个轧在最前头的老娘姨,虽然只显出模糊的脸盘,但能感觉到那个大脸盘上大张着的嘴——这张缺德的嘴!叫她看仔细,张某人能屈能伸!
他在平台上踱步,像一位有学问的教授在思索深奥的问题;也像一位政治家,在考虑经世济国大计。
张仲轩确实在思索,女儿刚才在他耳朵边唧唧哝哝说了个大概。振华公司要聘请阿琴当副经理……这种信口开河的话不能当真。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吹,委任一个经理像嗑瓜子仁那么便当。切莫让人家把瓜子仁吞下肚,瓜子皮吐出来。阿琴还说,要他老人家出任副董事长。据说董事长是王纯那位当中央顾问的父亲。这也近乎无知!董事长是大老板,要有大资本的。但也许人家掏的是另外一种资本……那么,张仲轩没有另外一种资本就只好掏白花花的银子了!张仲轩不会那么天真。何况过去的老资本家在现今开放政策中如何使用资本,上头的决策人就各有各的说法。听口气,这家振华公司干的是转手贸易,从广州倒进批汽车,抬高了价钱卖到北方。这种买卖过去叫做两张皮的交易——上嘴皮和下嘴皮的颠来倒去,正经生意人是看不起的。女儿再精明,哪如做爷的阅历。他得一件件地掂量……但这些是第二档事情了。现在最要紧的一档,是北京人来请了,甚至可能来求了。求婚,不是个“求”字吗?再进一步,求点做生意的门槛。
有这个“请”字,这个“求”字,答应不答应全在我张某人了。比起二十年前喊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那几个小赤佬,这几位北京客人今天可是给了他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张仲轩的头脑和电子计算机的设计不谋而合。电子计算机的二进位原理,是利用电源通路和短路的关系。张仲轩的思维结构也只有通和断的选择。通路,叫“合算”,断路,叫“不合算”。他思考任何问题,永远是“合算”和“不合算”的反复运作。
现在看来,第一步,绝对合算。
至于第二步,从女儿婚姻到什么振华公司的副董事长……还得反复运算……
由于这第一步已经合算的赚头——包括赚来了那么多人好奇的目光——使得他自己的步履也身不由主地踩着强烈的音乐节拍。
迪斯科,这玩意儿真有点魔力。
他看了看表。该拉开第二道幕了。
他像结束检阅的首脑,离开平台时,笑容可掬地扫视一圈。从另外一扇门进入餐厅。诸位!如果有雅兴,可以听听张家餐厅里刀叉和杯盘碰击的交响乐。
六
虽然是此调久不弹,史韵还是凑合着把所谓的“法式大菜”配置妥帖。她指挥菊芳把餐具摆到程式规定的位置上之后,便上了楼。
她在寝室里对着梳妆台作了一番修饰。丈夫已叮嘱几次,要她好好打扮。她换上了薄呢连衫裙。那裙子其实是旗袍的演化。除了对襟的领子、稍为飘洒的裙摆,几乎和旗袍没有差异。一换上这样的服装,自然又把她的角色心理拉回到三十多年前……
对着镜子,她略略匀了点粉,但任什么高级化妆品都无法匀去岁月的印痕。她觉得自己在做戏。
楼下迪斯科音乐震得她头晕目眩,加上厨房里油烟熏呛,她简直有点恶心。瞥一眼窗外,竟招来了如此之多的好事之徒。这群人中间,一多半二十年前不也趴在栏杆上观看抄家的闹猛吗!她反感之极。
史韵觉得,这几位客人的光临,和当年“红卫兵”的冲闯,像是同一台戏的连贯情节,只不过是两种潮流的场景变幻而已。说心里话,她在当年并未太憎厌那三位“小赤佬”。害怕是当然的,除了害怕还有一种体谅、一种惋惜,像母亲惋惜孩子做错一件事。那是一股龙卷风卷得人人不辨东西南北的日子,何况只不过十六七岁的大孩子。她憎厌的是自己丈夫蛆一样的卑琐。
今天,她对三位北京客人也无恶感,憎厌的是丈夫的得意忘形。她从窗口望见张仲轩在平台上故意招摇的架式,好像女儿领来了中南海的王子王孙,连张仲轩都像穿上了将帅礼服。充其量,他不过冒充了一下侍卫官而已。
史韵也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年轻时追求太太这门事业,虽然迷里迷糊,但有一点十分明确:做太太,要做出高贵相。相当长一个时期里,她把富和贵画上等号。“运动”对她来说,最大收获是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富不等于贵。有钱并不能买来高贵。上海滩上,像张仲轩那样的资本家多的是,有几个像他那么贱!有的人家根底比张家厚得多,富时不摆阔,穷时不作贱。人家也受过风风雨雨的冲刷,冲得骨头架子散了一半,但拼起来毕竟是个人。有的人家经历了折腾和冲刷,倒是在人际世态中修炼得真切脱俗。听说政策开放,并没见骨头又轻了起来、削尖脑袋做颠倒梦。
这回,她觉得丈夫的骨头缝里,又拱出了蛆。兴许过了一阵子,他又会捶首顿足地痛恨自己的下作!
但现在,那些骨头缝里的蛆,正昂首挺胸支撑着张先生的挺括。
这个从来都以侍候和顺从丈夫为事业的张太太,茅塞顿开地悟到了他俩分歧所在。她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报复的情绪。向谁去报复?她讲不清。她扯下已经带上的项链和耳环,也脱下了旗袍裙,换上一身朴朴素素的家常服。
听到楼下的音乐已经停止,她知道丈夫已准备开晚宴。
她故意拖延一点时间,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摆出从前的排场。那年头,家里有专门侍候吃饭的厨师和仆人,她只需要指点几下就妥帖了。现在,只有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娘姨——菊芳。里里外外都靠她自己张罗,无非等着客人喝彩。但女主人早已失去值得喝彩的风采,况且这几位食客绝没有过去那几位老饕的鉴赏水平。刚才,她在客厅外听到那个小王问女儿:“你妈妈的手艺比老莫怎么样?”“新侨的奶油烤杂拌你妈妈做得来吗?”且不讲这种问话缺乏起码的礼貌,用“老莫”和“新侨”的厨师来比史韵,真叫亵渎!史韵到过北京,尝过“莫斯科餐厅”的杰作,高加索牛腿得用斧子来剁。至于新侨饭店的西餐,奶油杂拌的卖相就叫人看了倒胃口。
她其实已把菜肴都烹调好,放进保温烤箱。这显然已逊色于现炸现烙,那就凑合着吧,高贵的客人。
果然,大家都在等待主妇。
史韵彬彬有礼地朝北京来的客人微微颔首,听过亚琴的介绍便在丈夫对面落座。她只当没见他惊讶的目光。目光含有责备:你怎么穿这身!……稍过一会儿,责备加了码,谁在厨房弄菜呀?
史韵只对菊芳递了个眼神。
第一道菜是加虾仁的鸡冻,每人一盅。
餐桌中间放着大盘蔬菜沙拉和什锦小吃。家宴里,这些都由着各人自己夹进盘子。
“请用。”史韵摆摆手,“阿琴,你替客人斟酒。”
说实话,张亚琴也没经历过这种台面。
说实话,史韵这时莫名其妙的心情里,也包含着对儿女们的发泄。
亚琴抓起瓶白葡萄酒,隔着桌子,首先倒进徐天放的杯子。
“斟酒不能隔着桌子,要从首席客人的右边上……”张太太声量并不高,脸上照样挂着笑容,但很严肃,“这种酒是开胃酒,不能用白兰地的杯子。你应该先问问这两位先生和那位女士,他们喜欢喝哪种酒……”
亚琴发了窘。她毕竟是女儿。幸亏她天生具备应变能力,站起来笑道:“遵命!……各人自己说吧,爱喝什么酒……”
“我?啤酒!”
“我喝茅台。”
“威士忌加冰。”
“人头马!……”
七嘴八舌,慌得亚琴不知先拿哪一种。
张仲轩低声递话:“从主人右首第一个客人问起,一个一个问……要轻声。”他斜刺里白了妻子一眼。
史韵只当没看见。她扫着别人的眼风已在回答:
“先生,不是你自己提出的要正正规规的派头!”
她暗自得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索性用家政系教育出来正正经经派头来对付似是而非的“派头”。
这顿晚宴,一开场就陷入了拘谨。谁都不愿意坦白自己并非作家小说里写的“美食家”,因为谁都装出尝遍天下珍馐的美食家派头。扭起迪斯科都挺自在的身手,这会儿都像套上了皇帝的新装。
在女主人示意下,菊芳上了汤。法式的乡下浓汤。
徐天放像是很内行。他想打破难堪的肃穆,喝声彩:“真棒!北京没见过这么好吃的乡下浓汤。”
偏偏这时王纯舀汤的汤匙在盆底磕碰出响声,一大勺汤送进口,“吱……吧……啧……”烫得他咂着嘴,发出嘶嘶溜溜的响声。
史韵不责怪客人。正巧,身边的儿子也怪里怪气地发出“嘬嘬”的响声。她推推亚纯的肩:“喝汤不能发出响声,这是不礼貌的。”她瞥了一眼那位王经理,心里说:“想当我女婿不是那么便当的。”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却称赞起徐天放:“阿纯,要向这位徐先生讨教。汤盆要像他那样朝外倾。”这声“阿纯”顺带着叮嘱了也有“纯”字的王纯。慌得他连忙放平汤盆……
又宁静了。要是哪位不小心发出点声响,自己先紧张起来,包括张仲轩。他都有点手足无措。他之手足无措,是给自己原先画好的美妙蓝图弄糊涂了。
史韵站起身,很礼貌地向几位客人欠欠身:“少陪!少陪!我还得到厨房里操劳操劳。今天我先生关照,要地道的法国大菜……”她大大方方地一笑,“我没去过巴黎,只能是地道的洋泾浜,各位请包涵!”
女主人一走,大家松了口气,就像过了年岁还在学芭蕾舞,被教练掰手掰脚,掰得浑身酸疼,好不容易熬到了几分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