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身体里喷出来的鲜血,比老婆暖热的臂窝更能醒酒,郭才不需要睡一觉,如注的鲜血往他脸上一喷,他就清醒了。鸣着喇叭的车子把冒血的人体往医院里送,郭才也坐到了车子上。在医院的小窗口跟前,郭才把少了一根手指的胳膊擎到漂漂亮亮的小护士胸前,样子吓人,要求为他亲手捅倒的人输血。三老会成员林家明老泪纵横地拒绝他,林家明不愿意儿子的身体里流进凶手的血液,儿子就是需要骨髓活命,他也宁肯豁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凶手的骨头和血肉,交给更合适的地方去处置好了。林家明根本没有回心转意的时间,他即便不等第二串老泪流下来,就改变主意,同意让郭才给儿子输血,儿子也不需要了,凝固的血管,无论亲人还是敌人,什么人的血都流不进去。
最后悔的人不是郭才,而是他的老婆。郭才再后悔,他也不能不喝酒,喝醉了酒,只要不赶快让老婆搂着睡觉,他就不能不跟人打架。老婆的后悔就在这里,要是知道男人会在她刷碗的工夫,去拿刀子把人捅死,她就会先搂着男人睡一觉起来再刷碗。林家明倒不那么后悔没用郭才给他的儿子输血,要是儿子的血管里流着郭才的血活着,他就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成了郭才的儿子,连郭才给他当儿子他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郭才的儿子,他就更不高兴了。
三老会成员林家明真的不能接受郭才给他当儿子。他这个人多疑胆小,不能接受突然降下来的事物,不管这种事物能不能带来好处。他的新型厕所白瓷便盆被人扔了石头打碎,治安主任郭才用心破案,终无结果,他没有地方索要赔款,自己掏腰包花钱,买一个新的安上。他倒不怨恨郭才破案的能力不够,他怀疑谁家的孩子是受了大人唆使,扔了石头,这样的大人不是跟他有仇,就是对三老会作出的决议不满,从心底不愿意修建新型厕所。小学教师梁晨清早起来往山上跑,他秘密跟踪,用心探察。他就是知道城里人的习惯跟乡下人不一样——城里像他这把年纪的老头子,跑不动了,早晨起来,还甩打着两只胳膊,在大道上挪蹭,把一条腿搭到树杈上,跟小树较劲呢——看见了梁晨睡醒起来就往山上跑,他也要怀疑教书人的脑子出了毛病,道理很简单:你要是脑子没有毛病,你喜欢像城里人那样,早晨起来痴跑一顿,你就应该留在城里,不应该跑到乡下来。他不让郭才给儿子输血,不是怀疑凶手的血液不能让儿子活命,他是担心,活过来的儿子不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儿子的血管里流着郭才的血,儿子是管他叫爹呢,还是反过来,他管儿子叫爹呢?现实完全朝着林家明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把他的怀疑彻底粉碎,扫除干净。在总部大楼的最高层,老总安得林叫林家明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跟前摆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毯子,毯子红色,没有绣花,城里人把它放在厕所里当脚垫,出出进进,擦干净鞋底。安得林等林家明坐好,他就向门外说一声:
“进来吧。”
郭才拿着刀子走进来,把刀子往旁边一扔,在水泥地板上击出当啷一声,两腿一屈,跪在林家明身前红色的小毯子上,叫一声:“爹。”
林家明吓得站起来,他不害怕郭才扔掉的刀子,害怕郭才叫他爹,他惊惶惶地说:“这是干什么?”
安得林代郭才回答:“叫他给你当儿子。”
安得林随即把一切安排讲清楚,免得林家明多疑的老心灵陷进疑虑重重的迷宫,走不出来。安得林说情势紧急,来不及召开三老会讨论了,他自己先作个主张执行,然后再让三老会认定,形成文件。文件将写明,从今以后,郭才给林家明当儿子,永不反悔,为防他不孝,让他先付给林家明二十万元钱。有了二十万元现金,林家明可以保证幸福地活到老死。林家明的义务很简单,他既然做了郭才的爹,就不要追究郭才的刑事责任了。安得林给林家明解释得清清楚楚,林家明还是走进了多疑的谜团。他问安得林,让郭才做他的儿子,他自己的儿子怎么办?安得林说,他不是不在了吗?林家明说,就是嘛。语焉不详,安得林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他。林家明还提出了另一重疑虑,要是让郭才做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媳妇怎么办?他的儿媳妇要是带着孩子改嫁,他已经有了儿子,儿媳妇要是带着孩子留下来,她又没有个男人照料。他身为三老会成员,思想解放,并不保守,他可不忍心看着儿媳妇守活寡。郭才一直跪在红色小毯子上,听到这里站起来,他叫林家明把儿媳妇的事情放下,他说:
“你放心吧,我再喝醉了酒,叫她搂着睡觉。”
林家明冷冷地拒绝:“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踏进我的家门。”
林家明冷冷的拒绝令郭才生气,他差一点重新拾起扔在红色小毯上的刀子,砍掉自己另一只手上的一根指头,以便喝醉了酒,让林家明的儿媳妇搂着睡觉的时候,跟他老婆不一样的乳头从不同的指缝漏出来。安得林也为林家明的拒绝生气了,三老会成员拒绝的实在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决定,儿子能用刀子捅死,决定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武器能够杀死的。他神情严峻,问林家明,不让郭才当他的儿子,他是不是打算叫整个金崮林家给他当儿子?林家明说正是。林家明把意思说得更明确一些,让安得林听明白,他站起来,情绪激昂地说:
“我有金崮林家给我养老,我怕什么?”
这一来轮到安得林高兴了,他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就是嘛!”
用不着安得林再做副总郭立志分内的工作,林家明就把自己的思想做了。他家新型厕所的便盆被人打碎,没有查出案犯,追不到罚款,让人生气,他忍着不说;小学教师梁晨把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带到乡下来,让人生疑,他想不明白,也不提起,他只想让人看看,他现在一天三顿吃的什么。郭才插嘴说,这是大家都看见的。他摆一下老手,叫郭才休要打岔,他吃得再好,也不会忘记仇恨。一句话,又让郭才失去了希望,连安得林也没有耐心再听他乱扯了。安得林问他,到底想不想执行将要由三老会确认的决议?林家明说: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这分明要把郭才送给法律处置了。
林家明又说:“皇帝说话,金口玉牙。”
在场的两个人,谁也不明白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林家明往郭才跟前走,郭才以为林家明要打他,赶紧弯腰,抓起他扔掉的刀子。林家明却不理他,在郭才刚刚跪过的红色小毯子上扑通跪下,凄怆地大叫: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握刀在手的郭才还在发愣,安得林已经被深深感动了,他伸出两只手,把林家明拉起,要他还到椅子上坐下。林家明坐到椅子上,老泪纵横,浑身颤抖。安得林感谢他顾全大局。他颤抖着说,这是三岁孩子都该明白的道理。安得林看着他的昏花老眼,等他把最浅显的道理说出来,他抹一把老泪,说:
“家丑不可外扬啊。”
马桂花上访
并不是所有用上了新型厕所的农民,都会有三老会成员林家明那样的觉悟,为了维护金崮林家黄金铸起来的荣誉,把人的性命搭进去,也不计较。也怨女人心眼小,境界不高,两年来马桂花一直在上访,天气最热的时候也不停止。
三河县信访办公室安在县委县政府大楼对面,只隔了一条街。信访办公室和县委县政府离得这么近,并不是为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体察民情方便,而是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安排这样一个大喊大叫哭哭啼啼的部门。信访办公室的老房子,原本是县城的文庙,大殿里安放过圣人的塑像。上世纪初叶,爆发了一场红枪会农民起义,不尊孔,头包红巾的会众把圣人像推倒,扔到东流河里,任伏天的河水把圣人的泥身泡成原来的物体模样,泥沙混杂,镀金的衣服化为碎皮,沉入河底,缓慢移动,成为多年后两岸农民疯狂淘金的原始矿物,含了博大深厚的民族文化因子。荡然一空的圣人殿,曾经做过红枪会膜拜教祖的场所,他们诵念咒语,喝下刀枪不入的符箓,再去跟操了洋枪的敌人作战,丢掉性命。到了上世纪末年,文化馆在圣人殿排戏,吹拉弹唱,让死去的无数魂灵不得安宁,却把信访办公室里的喊叫哭啼遮掩住了。一街之隔的县委县政府大楼里,公务员坐着喝茶,只听见丝竹管弦伴奏的歌唱,铜制响器的敲打,上访女人的哭声便听不见了,艺术就这样近距离实现了它的粉饰功能,变成了一种真正管用的工具。信访办公室曾经安在县委办公大楼后面的平房里,上访女人的哭声不仅能穿过办公大楼的玻璃窗,让喝茶的人听见,大胆一些的女人还会直接走进楼里去,从一楼开始敲门,寻找青天大老爷。要是不用强制手段把她们扭出楼去,她们就会把大楼五层所有的门全部敲遍,不管门口挂了什么样的牌子——不挂牌子也不放过,她们知道,最大的老爷往往坐在没有牌子的门里边。某一个三月的县委常委办公会议上,还是副县长为信访办公室设想了这个合适的去处,一位见多识广的常委稍有异议,他说,走遍世界,还没有见过一家信访办公室,跟文化馆在同一片房子里。副县长的话不容反驳:我们从事的,正是独一无二的伟大事业!
信访办公室住西面的房子,文化馆住东面的房子,一个月亮门通向红砖矮墙的厕所,两家共用。一眼水井在信访办公室的房子门口,文化馆的人也按了铁把子水泵汲水,刷碗洗衣服,把脏水泼进水泥池子里,再流到看不见的地方。上访女和唱戏的女人从同一个大门里走进来,开始异曲同工的演唱,各人怀了不同的心事。天气炎热,唱戏的人在做过圣人殿的大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趁着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搬到院子里排演,他们用更大的嗓门演唱,免得听见上访女人的哭声。哭声和歌声互为伴奏,各干各的。等到信访办主任吼叫起来,唱戏的人才不得不停止演唱。他们往往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全县嗓门的尖子,可是,只要信访办主任一亮开嗓门,他们骄傲的气焰就被完全打下去了。不光主任,信访办公室所有的人全是好嗓门,就连最年轻的打字员也不含糊,他是县剧团的花脸,剧团精简时,用不了那么多花脸在台子上大叫,就叫他来信访办公室打字,偶尔也练练嗓子。信访办主任面皮白净,镶了一颗金牙。没有人来上访时,他在井台边坐了马扎择韭菜,上访的人来了,他也等按了水泵汲上水来,把韭菜洗净再接访。上访的大都是老户,不用听他们诉说,主任就知道他们还是那一套老话。金崮林家上访女人马桂花,自己也省略了大段诉说,反反复复只强调一句话:
“俺男人不能白死了。”
过一会儿,再加一点强调的语气:“反正俺男人不能白死了。”
信访办主任往往并不理她。主任把洗好的韭菜放进提篮里,提篮底下垫了一个塑料袋,顶上盖一张没看的报纸。主任把盛了干净韭菜的提篮拎到院子一边的阴凉里,挂到自行车把上,准备下班后带回家去吃。文化馆排戏的导演问他买的韭菜多少钱,他笑嘻嘻回答价格,露出一颗亮灿灿的金牙,说完以后想到,等待下班的时间里,屋墙遮住的阴凉还会变短,就把韭菜提回屋里去了。上访的马桂花看他放好韭菜,又重复一遍那句老话,主任这才开始吼叫了。主任要是没有买到便宜的韭菜,心里不高兴,他就一直不吼叫,看也不看马桂花一眼。信访办公室还有三个副主任、两个科长、四个接待员、一个打字员,哪一个高兴了,都会代替主任,朝马桂花吼叫,反正他们都有一副好嗓子,不吃喉宝也哑不了,具备了吼叫的最基本素质和资格,谁吼都是一样的。当然啦,他们吼叫的结果是不一样的,马桂花有时候会在吼叫声中哭起来,哭声跟他们叫的声音一样大,有时候,马桂花只在吼叫声中默默地流眼泪。要是轮到剧团精简下来的花脸打字员吼叫,马桂花眼圈都不红一下,按年龄,花脸打字员差不多可以做她的儿子,嘴巴上的毛刚刚变黑,还吼不出她的委屈和冤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