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桂花满腹心酸,不屈上访,她只在该哭的时候才哭,严格挑剔倾诉对象。在她眼里,越是白了胡子的人,越能叫她流泪,因为,她的男人原本也应该活到胡子白那么大年纪。她不在花脸打字员面前流泪,也不全是因为对方可以做她的儿子,没有资格看她哭,而是因为她在两年的上访过程中,积累了经验,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越年轻,心肠越硬,你的眼泪再多,也泡不软他石头做的心肠。时间往前走得越快,人越年轻越富裕,心肠越硬,等到人的心肠全都用金子做成,就不再会有人流泪了,因为眼泪已经完全成了自己的东西,只配流进自己的肚子里变尿,撒到新型厕所里,不必流给外人看。马桂花在信访办主任洗韭菜的井上,按着水泵汲上水来,用一只手撩了,洗掉自己的满脸泪痕,用两只手捧着喝几口,走出信访办公室和文化馆共用的大门。信访办主任已经把洗净的韭菜挂到自行车把上,带着回家了;花脸打字员把门锁上,拿着搪瓷小盆,去县委大院的食堂里领饭吃;马桂花暂时离开信访办公室,准备改日再来。一街之隔的县委大院,她走不进去,她就是知道两座大楼的某一个房间里,坐着青天大老爷,她也走不到门口去敲门,大院的大铁门旁站着岗哨,跟她要出入证,她拿不出来。岗哨穿了跟金崮林家治安队样子差不多的制服,也是黑色,大沿帽子的黑带绷在下巴上,站岗也像打仗的样子,令马桂花想起她男人死的惨状,她不流泪,也不敢去硬闯。她需要再上访十六年,才能培养出拦轿喊冤的胆量,到那时候,青天大老爷坐够了跑得太快的轿车,就会思念人抬的轿子慢悠悠的滋味,让八个人的肩膀变成汽车的轮子。
小香君觉悟
20世纪末的人还是喜欢汽车轮子没有尽头的滚动,能在短时间内满足人滚遍世界的欲望。县城百货大楼举行促销活动,设了大奖,头等奖就是轿车,一共十辆,排在体育场椭圆形的跑道上。三河县体育场修建的时候,新时期的黄金开采还刚刚起步,财政困难,资金短缺,椭圆形跑道铺沥青,像县城向西通去的公路一样,铺得很薄,夏天的青草从斑驳断裂的跑道上生出来。每天早晨,体校学生像秋天的小雨似的沥沥拉拉跑步,踩不灭青草,他们按时在下午不跑步的时间,拔掉它们。体校学生不练跑步练拔草的训练,让县委政工书记感慨万端,像世界上只有一个信访办公室跟文化馆住同一处房子一样,世界上也只有一所体校的学生在跑道上拔草。要是体育场晚修十五年,政工书记就会建议,用金子铺体育场的跑道,学生训练累了,可以就地坐下,用标枪揭下一块金子,用铅球砸着,锤成奖章,奏响国歌,自己挂到脖子上。真的是这样,三河县采金暴富,不光金崮林家用上了新型厕所,县委大院跑进跑出的轿车也频繁更换着牌子,令镇党委书记认不出县长的车来,不小心就超了过去。东面那个没有金子的穷县,县长跑出来借钱,回去给机关公务员发工资,找到的第一个债主就是三河县。三河县,只有到了地底下全部挖空的那一天,县委县政府的两座大楼全都塌进地里去,县长才会去跟阎王爷借钱发工资。三河县在县城扒房子拆楼,把不够宽的街道改成大街,以便有多少对开的轿车也能够跑开,只要认清车牌,不怕犯超车的错误,想超车,尽可以放心超过去。如果能够再找到一处房子,能同时容下信访办公室和文化馆,那座红枪会当年没有扒掉的圣人殿,也早就扒了,县委县政府的大门前,需要最宽的街道跑车,全县最好的轿车都要从这条街道上跑过,不包括体育场椭圆形跑道上停的那十辆。那十辆归属未定,只是假富裕的幌子,百货大楼成堆的牙刷卖不出去,才把它们摆到体育场上,作一块最大的诱饵。体育场上钓鱼,也是“愿者上钩”,钓鱼人却不静悄悄的,他们把锣鼓敲得震天响,彩旗飘舞,大红绶带披挂在女人身上。夏天的汗水湿透了女人披红挂花的身体,生起痱子,男人倒比较干爽。男人把扩音喇叭对到嘴上喊话,嗓子都喊哑了。他们嘴对了喇叭喊话的样子,很像战争年代的思想工作,喊哑了嗓子的同志嘴上了对了铁皮喇叭,朝着敌人大喊:“投降吧!”攻势强大,投降的人一批又一批,乱纷纷的。他们用一只手举着钱走来,用另一只手举着牙刷走去。最死心塌地投降的人,用两只手举着钱来,离开时一手举了一把牙刷,一手举了一盒火柴,他就用火柴点燃牙刷,像举起一支火把。披挂绶带的女人即刻挺起长痱子的胸脯,站成红彤彤一排,让他恶狠狠的目光看不见轿车,免得他举起火把,将轿车排着点燃。
到了太阳像火一样照耀的时候,体育场上的一排轿车有了一个归宿。并没有什么人下一道命令,像一把刀从天上往下落,落到中间,把海水一样的人群分开。左龙陪着巴东往里走,后边跟着四个穿了大树叶一样衣服的保安队员。左龙的胡子已经长得能叫人害怕了,即便没有穿着大树叶衣服的保安队员跟在后头,守了彩票箱的人,也不敢像对待一般“投降”的人那样说话。好多拍电影拍电视的导演留胡子,才真的是为了叫女演员相信他们能干。左龙从总经理巴东那里明白了,令男人能干的是金子,他还不把胡子剃掉,照旧留起来,就纯粹是为了吓人了。他吓人的胡子封住嘴巴,站在巴东身旁,一只手叉在腰间。巴东朝着彩票箱努一下嘴巴,问守箱子的人,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轿车?守箱人看一眼左龙的胡子,作一个肯定的回答,声音发颤。巴东安慰他不用害怕,伸出一只手,指一下包了红纸的彩票箱,说:
“我全包了。”
守箱人抖抖索索地叫他拿钱。
巴东把手指向一排轿车,说:“那不是钱吗?”他又对着彩票箱问,“轿车全在里边吧?”
守箱人回答了是。
巴东便果决地说:“我把轿车先卖给你。”
守箱人不敢说不要轿车,他只说,这样抓彩票,程序不对。巴东微微一笑,说:
“你的意思是要钱喽。”他把头向左龙摆一下,说,“给他钱。”
左龙不叉腰的一只手抬起来,把一个小黑皮包重重地丢到桌子上,突地打开拉锁。被天上落刀分开的人潮又合起来,往上涌,后面的人看不见,眼睛被一片光芒耀花,急得往前挤,前面的人避开万道光芒,看清了小提包里装的东西,那正是能让男人硬起来的金子,一条一条整齐排列。守着彩票箱的人眼花缭乱,不敢说不要,他就是说要,也来不及收起来,留胡子的左龙把拉锁突地拉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插到了彩票箱顶上。四个穿大树叶衣服的保安员同时动手,各人拔出自己的匕首,砰砰砰插到桌子上,彩票箱四周,一边插了一把。五把刀子架住的彩票箱,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穿了监斩官才准许穿的大红衣服,一身红色的沮丧。左龙先把手伸进箱子,抓出一把,四个保安员紧跟着伸手,一把把彩票在他们手上展开,朗读:“一把牙刷!”“又一把牙刷!”五只手乱纷纷抛出彩票,像树叶满天飞舞,他们身上穿的大树叶衣服顿失光彩。他们可没有耐心,把所有的牙刷全部从口中吐出,只有出现一盒火柴,他们才有兴致再朗读一声,有牙刷和没有牙刷,什么东西也没有的彩票,统统当树叶抛掉。彩票箱一个口子,容不下五个人的手同时摸彩,左龙按住插在彩票箱顶的匕首往下划,让彩票箱打开更大的口子,五彩缤纷的彩票像决堤的河水往桌子上流,五个人的手根本忙不过来。巴东让满体育场的人帮着拆彩票,桌子上四把刀子明晃晃立着,没有人敢动手。巴东从桌子上拿起战时好做思想工作的电声喇叭喊话,大声承诺,谁拆出轿车是谁的。他把同样的承诺连喊三遍,大家这才一拥而上,从刀丛中抢了彩票拆起来。没有人肯放弃堆在手边的财富,盛产黄金的地方,也出产勇敢和疯狂。剩下最后几张没拆的彩票,握在一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姑娘手中。她根本没有机会拆开了,围逼上来的人群像饿虎扑食。她把三张彩票揉成一团,塞进嘴里,想先吞进肚子里,以后再找机会割开肚皮,取出轿车。立刻有个人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另一个人从她嘴里抠出彩票,彩票上写的仍然是牙刷。巴东冷冷地逼问守箱人,轿车在哪里?用不着等待回答,他自己指向轿车停的地方,下达命令:
“全是假的,先把它砸了,再告他诈骗罪!”
披挂绶带的女郎不敢再用长痱子的胸脯组成一道红墙,保卫轿车。穿了大树叶衣服的人从屁股后头解下警棒,身披红彩的女人知道,这样的过电滋味不好受,她们惊叫着闪开,让手持警棒的人顺利到达轿车跟前。黑色的棒子擎起来,落下去,轿车的玻璃哗啦啦碎了。碎玻璃像打碎的阳光四处飞撒,闪耀的光芒和破碎的声音让人着急,体育场上居然很难找到石头。这就是贫困的局限哪!要是体育场在富裕的今天修建,用金子铺了跑道,大家就可以揭下跑道上的金子,来砸轿车的玻璃。好多人急得跺脚,无数男人的厚底皮鞋,无数女人的高跟皮鞋,气冲冲脱下来,一齐飞向轿车,像扔出了无数黑石头。在轿车玻璃哗啦哗啦的破碎声里,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哈哈大笑。他用不着留胡子,灵感一动,便导演了一场比好多拙劣的影视剧更好看的大戏。他才华横溢,比挖空心思的导演更能够按住这个时代的七寸,这条时代巨蛇的七寸,就在咽喉那里卡着,是一块坚硬的金子,只要吞不进肚子里,就能够叫人疯狂。
巴东能准确地按住这个时代的七寸,也不是完全依仗天赋,他靠的是每天蛇的滋养。他早晨用蛇血冲进水里,再兑进温水漱口,漱完口喝下,再刷牙,蛇胆用牙签刺穿,绿色的胆汁用白酒稀释了,留到中午和晚上喝。他的蛇全是剧毒,由人专门从蛇市上买来,价格不菲。装蛇的铁笼子放在厨房外边的墙根底下,下雨时不加遮挡,一群蛇盘绕在一起淋雨,有时候会自相残杀,把同类咬死。死蛇,巴东就不用了,血已凝固,胆已萎缩,他命人扔到河里去。为巴东杀蛇取胆的人专业而不固定,他跟哪个女人燕好,就由哪个女人为他杀蛇。
轮到小香君为巴东杀蛇取胆的时候,小香君宁肯自己变成一条蛇,白天黑夜缠在巴东身上,她也不敢杀蛇。她是歌女,很会唱歌,她也会在迷离的灯光底下,把一只话筒对到嘴上,像蛇一样扭动了歌唱,她把同样的本事用到床上,美丽的歌词就成了动听的脏话,多情的曲调就成了疯狂的呻唤,扭动则是一样的,她只不过把话筒换一个地方举着罢了。穿着衣服唱歌的时候,左龙用一把胡子吓人,害她收下了用金手链束着的鲜花;不穿衣服的时候,她才发现,真正叫人害怕的不是胡子,而是蛇,金蛇狂舞,蛇入草丛,光着身子淋雨,蜷回去又伸出来,蛇信子一撩一撩的,小香君不敢握它。留胡子的左龙带她参观,让她看餐厅师傅如何杀蛇。小香君把眼睛闭上,睁开眼时,蛇血已经滴进碗里,师傅把死蛇递到她手上,让她握一握。她再一次闭上眼睛,刚刚握到凉飕飕滑溜溜的蛇身子,就尖叫一声扔掉了。她不脱衣服向巴东提出要求,她可以学最好的蛇,扭动出万般身段,唱出一万种歌儿,让巴东高兴,就是不要叫她杀蛇。巴东叫她脱了衣服说话。脱掉衣服,小香君就知道她说了大话,她固然能兑现她的承诺,扭出蛇一样的身段,歌声不断,她唱的还是老歌,没有新的创作。巴东倒没有不高兴,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她。巴东是主宰是导演是主唱是首席,小香君充其量只是不错的配角罢了。巴东英武豪壮,抽空子问她喜欢不喜欢,小香君顾不得说话,点点头。巴东下一道果决的命令,说:
“那你就给我杀蛇。”
小香君不明白,这一道命令为什么要在床上下达。
巴东解释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小香君稀里糊涂接受了。她真的不明白巴东做思想一样的床上指令。她的歌女生涯不长,她演唱的歌曲,大都属于“逍遥自在”一族,没有如此宏大的主题。她的艺术经验不够用,只能凭本能领悟:巴东吃了她杀的蛇胆,就把蛇还给她,就像吃什么屙什么一样。
孙玉娇守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