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东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日子过得那么穷,也不知道打算打算,偷偷生下个孩子,还好象得了天大的便宜!残废、贫穷、愚昧交织在一起,压得这一家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农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翻身呢?中国有多少农民在贫困线上挣扎,要使他们都富起来谈何容易!……
“吃!吃!”杨疯子高声叫道。
那女人端着一只泥盆走过来。她患鸡爪疯的手托着盆底,好手端着盆沿,看上去利利落落的,没一点病。等放下盘多那只手又勾勾到后边去了。郑江东往泥盆里一看:满满一盆鸡蛋,足有二三十!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啊呀!”杨疯子乜斜着眼睛看他,用豪迈的口吻说:“这玩意儿有的是!不瞒你说,俺家什么东西都不缺,就缺点经济!”
“缺点经济?哈哈哈……”郑江东大笑不已。
杨疯子见郑书记那么高兴,得意极了。他千方百计引起郑江东的注意,一分钟也不甘寂寞。等郑江东吃下两个鸡蛋,他往他身边挨饿,故弄玄虚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要嘴严!”
“噢?”
“那天叫我捎信让你去开会的,就是杨三喜!”杨疯子小眼睛瞪的溜圆,鼻孔一张一张的,自己紧张得不行,“他不让我说名字骂我就谁也不说。现在咱俩人头合适,我才告诉你。”
“哦。”郑江东狗肉都吃过了,这秘密当然不再引起他的兴趣。
杨疯子十分失望,他以为郑江东一定和他一样紧张。他是不甘心失败的,捜肠刮肚又找出一桩事来,往郑江东身边再挤挤,用更加神秘的口气说:“我再告诉你个秘密!你要露出一点口风,我就活不了啦!”
“是吗‘?”郑江东心不在焉地应道。老实说,他实在不想听杨疯子的秘密了。
“我那七亩山楂,是支书仲亭和我合伙包的!”
“什么?!”郑江东一下挺直了身子,把筷子撂在炕桌上。
杨疯子没料到这秘密引起郑书记那么大的震动,自己先吓坏了,牙齿嚼嚼地直打架。郑江东看了他一眼,又从容地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鸡蛋吃。杨疯子这才安下神来,小声地、很快地说开了。
“那天夜里,支书上我这破屋里来了。他跟我说,种一亩粮食值二百块,种一亩山楂值一千块,种庄稼出大力,种山楂管管就行了。他问我要包责任田还是要包山楂林。咱不傻,当然要山楂。可是别人也不傻,只怕打破头我也争不着山楂林。支书说:‘我照顾你,没事!先分完你的,再让他们拈阄。’我当时差点给他下跪,可他用手那么一挡:‘嗳,别来这套,咱俩四六开!’咋又出来个四六开?我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啦,这山楂林我顶着名儿,其实支书也要一份;是合伙!我一盘算,得一千出四百,自己还留六百,比种庄稼强得多,干了!……”
“既是合伙,他来不来干活?”
“干活干啥?嗨,郑书记你不懂!他分给我山楂林,优待化肥、农药,联系地方高价卖山楂……那便宜就多喽!不用他干,不用他干,他给咱开条子就行了!”
郑江东皱起浓眉,气得手都抖。郡杨疯子倒摇头晃脑,美得不行了,在他看来支书是恩人,不叫他开恩,这点好处也轮不到他杨疯子身上。郑江东忍不住用筷子敲敲泥盆道名“杨基啊杨基,你糊涂呀,田仲亭这是干什么?这是剥削!”
“对,剥削!”那患鸡爪疯的女人窜了过来,“你光拣好的讲干吗?你再把秋后算账一节讲给郑书记听听!”
“你滚!”杨疯子又朝女人耍威风。
女人看见郑书记正瞅着自己,来了勇气,冲她男人喊:“就不,我就得说!春天你们说好四六开,秋天他来拿钱,嘴一翻变成六四开了!‘啊啊,讲好的嘛,你得四百我得六百。杨疯子,敢情你脑子真有病?’他就这么说。郑书记,你评评理,一个书记说话不算话,那不是剥削吗?”
“卑鄙!”郑江东怒不可遏,狠狠捶了炕沿一拳。
杨疯子这下后悔了,他不该多嘴惹郑书记生气。他讨好地朝郑书记笑着,说:“那也比种庄稼好!今年我得了一千六百多块,还了队上五百块欠款,买了四百斤小麦,还剩好多钱呢!不叫搞责任制,我杨基这辈子挣不到么些钱!从前我看鸡,一天挣七分,一年才挣二百来块。如今农民真是富起来了!……”
杨疯子絮絮叨叨地讲着,郑江东一阵一阵地感到心酸。是的,即便如此杨基也在富起来,这能说政策不好吗?但是李立奎说得对,田仲亭这样的干部有了空子可钻,他们更加迅速地致富!这样,政策在落实的过程中往往由干部决定其性质——在红星大队,田仲亭正运用自己的权力使残废人杨基沦为长工!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事实啊!在这个中国农村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干部队伍起着关键作用,如果党风不正多将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伴随着这场改革出现!时代对共产党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郑书记,你看这个!”杨基不知何时下了炕,拿出张纸递给郑江东,“这是我和仲亭签订的合同。嘿嘿,我再不吃第二次亏了。红口白牙没根据,这可是白纸黑字翻不得啦!今年,我得发个大财!”
杨疯子自作聪明,郑江东得到了最好的证据:合同上有田仲亭的签名。他把这张纸叠好,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说:“我保证你今年发大财。这个合同我替你保存,你们支书再不敢欺侮你了!”
杨疯子忐忑不安地说:“你千万别漏出凤声,支书知道了,我可一亩山楂也种不成啦!”
这时,门外有人喊:“郑书记在这儿吗?”
“在呢!”杨疯子跑了出去,“郑书记在我家吃早饭哩,
吃的鸡蛋——那玩意儿有的是!”
郑江东出门一看,来人是三喜子。三喜子笑嘻嘻地说,“走啊,仲亭支书请咱喝酒——连我也请了。”
“不去!”郑江东严肃地道,“我马上到公社找汪得伍,你就对田仲亭说没找着我。”
“不吃白不吃……”三喜遗憾地咂着嘴巴,“好,我就那么对支书说!”
他们走出院子,就听见屋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叫声,扬疯子又在打老婆了:“我叫你多嘴!多嘴!”
“哇哇……是你自己先讲的……还把合同给了他!哇哇……”
十一
中午,郑江东就赶到了公社。
他要和汪得伍谈一谈,不,要和汪得伍算算帐!他要问问汪得伍,象田仲亭这样的人算不算共产党员,配不配当支书?他要问问沟子公社有几个象田仲亭这样的支书?他要问问汪得伍,知不知道这些支书们在干什么,而他自己又在干什么?……郑江东的心好象燃烧的大树,好长的时间都在冒烟,冒烟,现在腾地爆出熊熊烈火来!他板着脸,迈着大步,举止洒脱,仪态威严——他变得年轻了,又恢复了一九五八年那个雷厉风行的县委书记的雄风!
然而,汪得伍不在公社。
“汪书记到李家大队去了。上午李俊堂来电话,说社员们抢水浇小麦,动手打起来了。汪书记把电话一扔,坐上吉普车就走,到现在没回来。”公社党委秘书对郑江东说。
“给我找辆自行车!”郑江东说。
“这……你先吃饭吧,我打电话叫汪书记回来……”机灵的秘书不失分寸地表现出亲切的情意,“到我家去吃!双双早就打算请你上家里坐坐,你也答应过了……”
“你对双双说,今天我没空,以后有机会。”郑江东焦急地催促道,“快点!”
秘书不敢再说话了,赶快上车棚推出自己的自行车。这时公社大院门口停下一部拖拉机,车斗上满载着化肥。秘书跑过去问问,这拖拉机是上李家大队的。他跑回屋告诉郑书记,问他骑车走还是坐拖拉机走。
“哪样快?”
“拖拉机快,就是颠得慌。”
郑江东二话不说,走出屋子就往车斗上爬。秘书满怀歉意地看着郑江东在一袋化肥上坐好,又嘱咐驾驶员把车开慢些,开稳些……郑江东不耐烦地挥挥手,喊道:“开车!”
拖拉机驶出溪前集。。盘山公路蜿蜒伸向山顶,拖拉机吃力地爬山坡,屁股后面扬起大团大团的黄尘。最糟糕的是那根烟囱,突突突地吐出一股股黑烟,尽喷在郑江东脸上,刺得他直想流眼泪。他转过身向后坐,透过黄尘眺望群山,紫黑色,阳光强烈照射的山坡则是黄色、绿色,敞亮、限清晰。群山如浪,缓缓向后退去,好象大海退潮,近处、梯田哏小麦开始拔节,颜色由夹点儿黄色的嫩绿扦恰转为泛符黑色的墨绿。这要看水、看肥了,肥水足足的麦田一片乌油油的,一簇簇麦苗好象农家的黑脸蛋的野小子,健康茁壮。老人仓山区这时节水最金贵,但每年春季又最爱闹旱灾。农民管这种旱灾叫“卡脖旱”。现在,又在闹“卡脖旱”了。拖拉机驶近山口时,一辆马车迎面跑过。马车上躺着个人,瞪着眼睛望
天空。他象是个病人,身上盖着被子,大车帮上坐着将几个守护他的亲友。拖拉机和马车交叉而过,身朝后坐的郑江东正好和仰面躺着的病人脸儿对着脸儿。郑江东一愣,马上叫驾驶员停车……
“李力奎!”郑江东高声喊道。
马车也停下了。郑江东大步流星地赶到马车前。李力奎脸色苍白,用胳膊支着欠起身子,有气无力地招呼道:“郑书记……”
“你这是怎么了?”郑江东关切地问。
“腿断了,上医院接腿。这儿按不上,怕是还得去文登……”李力奎苦笑着说。
“唉,怎么搞的,这腿?……”
“是,是我打断的……”车帮上站起一个人来,惶惶地说。郑江东仔细一看,这人正是在三宝理发店遇到过的阴阳头顾客。他吃惊地望着他,想不通他为什么竞狠心打断李力奎的腿。郑江东叹道:“闹了半天,李家村抢水打架是你们啊!”
“不……是俺们打,不是力奎大哥打……”那人羞愧、慌乱地说。
李力奎苦笑着,把事情经过讲给郑江东听:这段日子不见雨,闹起“卡脖旱”来。包了责任田的农户都急着灌溉小麦。李家大队水利条件本来是不错的,老人仓水库放出的水正好从村前经过。然而,为浇地的先后次序闹出一场矛盾来。过去,地是集体的,先浇哪块地,后浇哪块地,都由队长安排,社员们不去操心。现在不行了,地分到社员手里,先浇后浇相差好几天,小麦的成色也差大了。大家森忑如眼睛望水。这事情要花点心思,把工作做细,也不是不能避免矛盾,李力奎就向党支部提出过二个方案:把水浇田分成三等,按浇水的先后次序分。秋后,浇水早的(如一等)多交些粮食,浇水晚的(如三等)少交些粮食。这样,社员们吃不着大亏,自然不争水了。可是李俊堂不理睬这方案,他笑眯眯地说:“合同已经完好了,哪能再动?一动就要惹麻烦啊!……”
李俊堂倒有个不惹麻烦的办法,拈阄——弄一把小纸条,依次写上“一、二、三、四……”,再将带数码的纸条摆成小团团,扔在一个泥盆里,让社员们拈。每户抓一个纸团多纸团里包藏的数码就是浇水的排号。这办法看起来象闹着玩儿,社员们倒挺习惯:过去队土分草、分粮、分萝卜菜儿都是用这办法。当时,大家答应得挺痛快多可是抓完纸团一看,乱套了!明明靠水渠上游的,拈了个末阄;本来挨在水渠下游的,倒拈了个头阄……那水渠里的水也热闹了:一会流下去,一会儿倒回来,一会儿往东流,一会儿往西流。既浪费水,又耽误工夫。社员们怨声载道……
那个被三宝剃成阴阳头的伙计,名叫李成达,村里人都叫他大达子。大达子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家的地隔水渠最远,但拈阄拈到第五位上。放水那天、他欢天喜地地扛着铁锨在麦田里奔跑。白花花的水经过一块块干旱的土地,流往大达子的麦田,那些土地的主人瞪着眼睛看水从地头流过,气得嗓子都要冒烟。人的忍耐终究有限度,到了大阳落山时,有人就在水渠上开个口,把水往自家田里放。一家开头百家学,“近水楼台先得月”,麦田靠水渠近的社员都不客气了,抢着在水渠上开口。大达子正浣着地,水却没有了,顺着水渠跑上去一看,都叫大家把水截击了!他干嚎一声,抡起铁锨乱舞,也不知他打没打着人,反正一场混战顿时爆发……那一夜真热闹,勇者动武,智者扒渠。水在田野里漫开,人在黑暗中疯狂。这是李家村空前未有的大混乱!
李俊堂胆气小,见了动武吓得六神无主,只会站在老远喊:“乡亲们,别打啦……”有几个火气大的人骂道:“奶奶的,就是这老小子坏的事,”奔过来找他较量、李陵堂吓得跳在水沟里,连滚带爬跑回村,再不敢露面。在这关键时刻,李力奎挺身而出!他叫团支书挑起一盏雪亮的汽灯,自己纵身跳上水渠,高声喊:“共产党员先给我住手!共青团员也给我住手!”这一声喊叫提醒了脑袋发昏的党团员和一些干部,他们望着过去威信很高的支书发愣。李力奎猛一跺脚,又象打雷般地吼道:“都给我住手!”剩下几个人还不听,李力奎奔过去,一把一个推进水渠里。“谁再敢动!”他身如铁塔,力大无比,没人敢和他较量。只有发了疯的大达子,还在那里闭着眼睛舞铁锨。李力奎跑过去喊:“大达子,大达子……”大达子竟一锹抡去,顿时把李力奎打翻在地。李力奎抱着腿,咬着牙喊:“你们真没出息啊!……”这喊声在黑夜的田野里回荡着,震撼了人们的心灵……
“我,我……”大达子眼圈又红了,“我包力奎大哥的一切损失……药费、责任田、饭钱……我都包了!”
“你就包我这条腿吧!”李力奎有气无力地开玩笑。
“接不上……我就养你一辈子!”这回大达子哭出声来了。
“水怎么样?”郑江东急切地问。他知道老人仓水库的重要性,水管局对农业用水是有限制的。
“今天接到水管局通知,水库不再往俺李家大队的水渠放水了。”
“唉……”郑江东长叹一声。
“这小麦……”李力奎苦恼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