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说:“我讲一件事给你听。开始搞承包,我要包一部拖拉机,田仲亭就来压我。叫行时,我叫两千元多,他叫二千五,我叫三千,他叫三千五……我叫到四千才把拖拉机包下来。他是想治我,想抬高承包额叫我挣不到钱。我偏包!拖拉机在我手里,一我有办法,有力气,一两年就富起来了……”
郑江东想起拖拉机头挂着的牌子,问道:“当上万元户了?”
“嘿嘿,不太够。曹操还号称百万大军呢,我也夸大点儿,壮壮声势!”
“那么,田仲亭这人究竟怎么和百姓们过不去呢?”
“田仲亭是新时代的地主恶霸可以这么说。”三喜做结论道。他沉思一会儿,严肃起来,“今天请郑书记来,就是汇报这方面的情况。猪圈的事你看见了吧?五虎大将想打人你看见了吧?真是欺人太甚!这只是面上的现象。田仲亭暗中的势力更是了不得!生产责任制一搞,他全家包下了暖气片厂,这一项全年就能收入两万块。运输队没能的份,可他也提成。粉坊、铁匠铺、车辆修理部都是别人承包的。可是他都提成!……”
“怎么可以这样呢,?”郑江东又气又急,竟叫出声来,“不可思议!怎么不告他呢?”
“谁告?大家都是自愿的。”
“自愿?”郑江东更诧异了。
“不自愿行吗?运输队有几个人想不自愿了,马上就没有货拉。车在家停一天也得交二十块钱养路费!货源都是他控制的。他干这么些年书记,用集体的东西结交下各方面的关系,这就是资本!没法子,就得求他,就得让他提成。粉坊、铁匠铺等等也是同样道理,凡是挣钱的副业都有他在暗中支持,都由他提成。哪个不自愿,他不说不道,暗中搞个鬼,你马上垮台!”
“那你怎么找到货源了?”
“想办法,花大钱走后门!我在外寻找到货源,幸亏有两个管用的亲戚。老实巴交的庄户能有什么办法?都在田仲亭手中握着呢!”
郑江东听了这席话,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他觉得问题很严重,需要认真对付:“你们有证据吗?他的每项不劳而获的收入你们有确切数字吗?”
“有些有,有些没有。他很狡猾,人家又不敢得罪他,所以很难抓到把柄!”
“你们向上级领导反映过这些情况吗”
大家哈哈地笑起来,笑得郑江东有些茫然了。三喜子田仲亭的势力更大了’汪得伍书记是他的铁哥们,县委秦部长是他姑表兄弟,就是地委不知哪个领导也和他有关系,他每年都要叫运输队送几千斤苹果去。你说怎么弄吧!他在经济上、政治上拥有那么大的实力,所以敢在大街上修猪圈。我去县委告过状,找李孟华书记谈了两个多小时。李书记派纪委一个干事和我一块儿来,做了儿天调査回去了,至今没有动静。他喝醉了酒自己在大街上嚷:‘狗崽子们想扳倒我?汪得伍和郑江东是拜把子兄弟,我是汪得伍的贴身背心,要扳倒我多”先去扳汪得伍吧,先去扳郑江东郑书记吧!……’多气人啊,我不相信他的鬼话!我就想找到你,把这些情况报告给你,我相信你一定会给百姓做主!”
郑江东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因为……”三喜激动地站起来,“因为你领山区人民修起了老人仓水库!我从小在水库里游泳乡一边游一边想:郑书记真了不起,修的水库那么大那么大……我相信敢修这个水库的人一定很有气魄,”定很有事业心!郑书记,你是不会眼着着那些家伙败坏党的事业的,你有事业心!”
郑江东点点头。他转身走到门口,背起手,久久地眺望着在月光下跳跃闪烁的大水库……
栓柱从支书家的草垛上背回一大捆柴禾,狗肉很快煮烂了。三喜拿出一瓶酒,小伙子们七手八脚把狗肉捞在个大泥盆里。大家邀郑书记上炕吃狗肉。郑江东感到有些饿了,也不推辞,就和青年们拼在一起吃了起来。这些青年人吃肉喝酒,又笑又闹,各个自称后脑勺有反骨。郑江东说:“你们平时就这样生活吗?打人家狗,摘人家瓜,吃饱喝足打扑克玩?”
“不,”三喜认真地说,“我们主要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和田仲亭斗。我们打算办一个电镀厂,钱有了,我自己就能出不少本钱。可田仲亭老利用他的势力压我们,不斗倒他,我们就办不成事!我们还学习,学农机维修、果树栽培、养蜂养兔……”
“还学少林拳!”栓柱接上说,“学了拳好对付五虎大将!过去,俺没凑到一起练拳,五虎大将动不动就打人,我的门牙就是叫他们打去的,只好安个假的。现在他们不敢动手了!”
郑江东说:“你们和这股邪恶势力斗争是应该的,但是,你们不能老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那有什么用?不过是气气他。”
“气气他也好!”几个小青年说。
三喜认真地听着,不让伙伴们再插嘴!“你说,郑书记,现在我们再干什么好?”
郑江东想了一下,道:“要紧的是摸清田仲亭的经济情况,你们可以利用各种关系,把他的收入一笔一笔都搞清楚。特别是不劳动参加提成的钱,怎么提?提多少?一点也别含糊!”
青年们让郑江东一点拨,心里清楚了许多。这个说,他叔叔就包了运输队的车,那个说,他哥哥就在车辆修理部干活……这些途径都很可靠,只要真下功夫,不怕搞不出个水落石出。
这时,大家肚子都吃饱了,外面雄鸡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窗户纸也透进了微白的晨光。郑江东告别青年们,离开了石屋。
这真是离奇的一夜啊!郑江东意外地得到许多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并不使他轻松,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他独自来到靠水库的排柳树下,徘徊着,思索着……
三喜的话使郑江东深受震动。现在他相信李力奎反映的情况了:沟子公社的干部队伍很成问题!他没想到在他的家乡“土皇帝”们竟猖狂到如此地步,而他还把沟子树为典型!田仲亭问题确实非处理不可!过一两天,他再到李家大队去,深人了解一下李俊堂,如果不行也要撤换……可是,郑江东想起了汪得伍,这都是汪得伍的“贴身背心”,让他脱他肯脱吗?李力奎说得对,总根子就在汪得伍身上!么,李孟华也是对的:只有搬掉汪得伍,才能彻底解决这些问题。然而,要搬汪得伍就得牵扯许多人:秦部长、赵副县长,至郑江东本人!而他们又联系到地委、省委……
“唉……”郑江东长叹一声。
他对自己所处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很不满意。他不是超脱的吗?他不是很有度量,很通情达理的吗?其实,他一直面临着选择:不是站在李孟华一边,就是站在秦部长、汪得伍一边。象他这样具有影响的、举足轻重的老干部,是不可能站在圈外看热闹的!再深究一步,实际上他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当他在公社接到秦部长的电话时,当他得知秦部长在地委组织部长面前代他表态:“汪得伍基本没问题”时,他不是说“行”吗?他不是把深厚的同情放在汪得伍一边,劝他“小心谨慎”吗?在他沉稳地、不露声色地表现出这种倾向性的同时,他已经成了一个隐蔽的核心,成了汪得伍等人的精神支柱——尽管他内心根本不愿意这样做!
郑江东陷于一种难以解脱的矛盾;感情与理智的矛盾。那天汪得伍临睡时说:“上了年纪更懂得人情的金贵啊!”这句话晚到郑江东心坎上了。他不搞结党营私,但多年共同工作积累起来的情谊把他和老部下连在一起,使他不知不觉地倾向于他们。
水面上泛出淡淡的红光,朝霞已染遍东山顶土方的天空。晨风轻拂,水库里微波荡漾。潮润的空气中夹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仿佛是缕缕飙升的水汽从水下的淤泥里带出来的。这种气味使郑江东有些伤感,他的思绪追寻着土腥味沉入水底,沉入那被淹没了的村庄……
他想姥姥了。在秋天的田野里,姥姥挎着小篓拿着小镢,带他在田埂上找田鼠洞。“小老鼠,小老鼠,给孩子一些花生啵……”姥姥念叨着,用小镢刨田鼠洞。一会儿,刨到田鼠的粮仓了,那么多花生,那么多苞米、黄豆,郑江东手忙脚乱地往小篓里捧。那时,他总觉得小老鼠认识姥姥,肚子饿极了,他就哭着拖姥姥去刨老鼠洞。“小老鼠,小老鼠,给孩子一些花生啵……”这亲切的咒语永远留在郑江东的记忆里,它常常在郑江东耳边回响,象是梦里的声音……
修水库那会儿,许多农民都不肯搬迁。姥姥是最顽固的一个,她嘟嘟哝哝地说:“你姥爷埋在这里,我得和他做伴……门前还有大白果树。”是啊,棵大白果树,郑江东曾在树下和小黄狗嬉耍,曾在树上掏过雀窝……然而,这是必须牺牲的!洪水就要来了,整个库区只有姥姥的小茅屋立在即里。郑江东一声令下,民兵们强行拆迁,把姥姥架出小茅屋……姥姥没有哭喊,她只是狠狠地瞪着当了县委书记的外孙,瞪得他转过头去,不敢看姥姥。推土机推倒了小茅屋,拖拉机拉走了家具、铺盖和姥姥……洪水来了,这儿从此变为一片汪洋。
姥姥不肯原谅他。姥姥说他没有人性。他要把姥姥接到县城里住,他一次次买了东西去看姥姥,姥姥都不理他。后来,姥姥得了重病,在弥留之际,郑江东流着眼泪叫她:“姥姥!姥姥!……”可是姥姥睁大两只眼睛看着房梁,仿佛没有听见外孙的哀求般的哭叫。她老人家就那么去了,至死也不肯原谅外孙……
许多年过去了,郑江东常常记起姥姥瞪着眼睛看房梁的情景。这情景配上“小老鼠,小老鼠……”那温暖、慈祥的声音,真叫郑江东痛苦得难以自持。是的,他干了一番事业,但是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呢?双双妈的哭求,姥姥的目光,孙春来一生的悲剧,水库周围村庄的无休止的矛盾……还有,一九五九年民工一天吃半斤粮在工地上劳动,他亲眼看见多少人曾摇晃晃地倒下去……这些代价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压得他的心难以承受。
郑江东不愿意再牺牲感情了。由他动手清除汪得伍、秦部长等人吗?让他再增添一些痛苦的记忆吗?不,他实在不想干。有李孟华当县委书记了嘛。他未必不知道秦部长、汪得伍他们干了些什么,他耳边刮到沟子公社的些情况,但他不去深究,不想多知道。现在他需要普通人的情感。这是他“文化大革命”后重新出任县委书记时就产生了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埋藏得很深。合理吗了对吗?他反复判断着,矛盾着……
十
“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
杨疯子杨基悠然自得地唱着小曲,沿着小路走过来。他的左腿一抡一抡好似画圆圈,他的胳膊一抬一抬好似在打拍。这些动作合着小曲的节奏做得有板有眼的,叫人搞不清他是故意闹着玩儿,还是不得已这么做。他看见柳树底下有一团绿色,猛一抽搐,歌声动作都戛然而止。等他看清那是郑江东披着军大衣坐在石头土,又来了精神,颠颠哒哒地爽奔了过去。
“郑书记,你吃过啦?”
郑江东一听这招呼声,就知道那是杨基——他总是这么一句。郑江东心不在焉地回答:“没哩。”
“不吃怎么行?怎么行?这时候还不吃!”杨疯子搔耳挠腮非常着急,“你得吃,走!跟我回家吃!”
“不啦……”郑江东站起来,准备回招待所。
“你不肯赏光!不肯赏光!”杨疯子委屈地喊。
郑江东不忍让这可怜的人失望,但又怕他回头到处说“郑书记在我家吃了什么什么……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到他家去看看。于是他爽朗地说:“好唻,上你家做客去!”
杨疯子欢天喜地地头里走了,胳膊一抬,腿一抡,又唱起了“手拿碟儿敲起来……”
杨疯子家里一切都乱糟糟。屋梁上挂着灰条,墙壁里露出石块,炕席四周都搓搓没边儿了,只剩中间巴掌大小的一块。他那个患鸡爪疯的女人见来了大干部,激动得说不出话,手瑟瑟地抖着一个劲儿往锅里打鸡蛋。满地的孩子里出外进,蹦蹦跳跳数不清有多少个,但见最小的一个在地上爬,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妈……郑江东心里有数,这是农村中最穷、最底下的人家了。
“还欠队上多少钱?”郑江东张口就问。
“不多了,还欠五百来块!”杨疯子自豪地说。
郑江东叹了一口气。
杨疯子赶忙说:“这就不错啦!去年欠了一千多块,我只寻思这辈子还不起了。可是包了山楂,嗬,票子大把大把往家捞。生产责任制好!人民公社好!”
郑江东知道,山楂是摇钱树。他想起春女说,分地前先分给杨基七亩山楂,觉得田仲亭还是办了点好事的。这时,杨基的大儿子从门外进来,他长得敦敦实实,手脚都毛病。但眼睛里流露出愚钝的日光,见了郑江东只会傻笑。杨基告诉郑江东:这大小子初中念了好些年了,就是毕不了业,他一生气就叫他下来种山楂。儿子似乎在辩解,嘟嘟哝哝地说:“念书光头疼……”“种地就不头疼了,天生上命!”杨疯子拿出老子的威风,大声呵责道。
“这是第几个了?”郑江东指着在地上爬的小孩间。
“老四。”
“怎么还生?你不知道计划生育政策吗?”
“嘻嘻,这是个漏网的!”杨疯子得意地摇晃着脑袋,“老婆子早结扎了,可是一下子又怀上啦!这不怪俺,这是漏网的。我叫她别声张,等妇女主任看出来只差两个月就要生了……哈哈,又赚了一个!”
患鸡爪疯的老婆跑过来,抱起满脸鼻涕、泥巴的小孩往郑江东眼前一塞,眉飞色舞地道:“是个大小子!”
“滚开!”杨疯子很凶地跺跺脚,吓得老婆跑回锅灶边去了,“这是反对政策的,我懂!生了老四又结扎,我对大夫说:‘这回可要扎扎紧!’大夫直点头。郑书记,你放心,以后再不会漏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