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们一家三口人一如既往地晨跑,从村前林荫小道一直跑到南岭,再原路返回。路没有生命,如果它有生命就一定会生气,每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三双脚踏在它的脊梁上,每天如此。
村里人不理解,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三个人,像看外星人。他们早晨干些什么事呢?他们顶着薄雾,踏着露珠,肩挑着两罐尿或两筐粪,换着肩往自留地里去;赶着羊群,扬着响鞭,头顶上扣着草帽,嘴里叼着烟袋往坡里去。忙忙碌碌干些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活。而我们三位呢,锻炼什么筋骨,星期日也不睡个懒觉,还是暑假呢。爬长坡时,真想坐在地上喘口气。
“爸,我比爱丽姐每年多穿两双运动鞋,多浪费两双鞋钱。”我气喘吁吁地说。
“是浪费两双鞋钱。”爸爸说。爸爸和天星姐姐并排着跑在前头。跑步对他俩人来说好像是件愉快的事情,我恨不得生病,好逃脱晨跑。
“爸爸,那就不要给我买了,省下钱买好东西吃。”我说。
“是不用跑步了吧?”爸爸仍然慢慢往前跑着,迈着轻快地脚步,像位体魄健壮的运动员,“孩子,别费心思了,你的尾巴向哪翘爸爸早知道了,你可是爸爸的好孩子。”
“累死了,能不能定个休息日?”我放慢了脚步,望着眼前二百米长坡,感觉就是座金字塔那么高不可攀,我的一点小聪明也被爸爸一眼看穿,像得了鸡瘟似的没了精神。
“我说孩子,昨天爬树时,你可比爱丽爬的高,建国也比不上你。”爸爸回过头来望着我说。
“爸爸,你怎么知道的?我还不让王奶奶告诉你呢。”我惊奇地问。
“没人告诉,爸有千里眼。”
“我是想看看树上的喜鹊有几只。”
“我说孩子,怎么不问爸爸?”
“你知道几只?”
“邻居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爸爸早就知道有几只。孩子,你得早起床细心观察,你清晨趴在窗台上就能望见,看看它们一共从窝里飞出几只。我看出是四只,孩子。”
“啊,爸,比咱们家多一个,它们大概有妈妈。”
“那还用说。我说粒儿,再爬那么高时,最好叫着爸爸,爸爸活了四十八岁,还没有见过有人爬过那么高大粗壮的树呢。”
“我比粒儿妹妹爬的还高。”天星姐姐大声对着爸爸说。
“哎呀,我的两位小天使,你俩不要吓唬爸爸好了,我看我得做只铁笼子,爸爸不在家时,也像那些兔子一样把你俩装进笼子里,爸爸才放心得下。不过,孩子,你俩爬树也没关系嘛,爸爸给你们在树根周围铺些麦秸草。”
“爸,又不赶着上学,休息一会吧?”我央求着,我的两条腿酸酸的。
“到坡顶,可不许坐下,突然坐下对心脏不好,跑步说话也不好,我们说的太多了。”爸爸说。
到坡顶能歇一会,我和天星姐姐加快了脚步,两条腿轻快地像撒欢儿的山羊似的,很快就把爸爸落在后面。终于到了坡顶,我俩欢雀虎跃了一阵,爸爸的身影还在半坡腰。
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清晰地望见家里的房子,还有王奶奶家的茅草矮屋。来时的羊肠小道像只游动的蟒蛇,上面偶尔有几位人影走动着。
小树像披了面纱,一层薄薄淡淡的晨雾包围着,不时有几只喜鹊从云雾中飞起,你会忘记那里面住着凡夫俗子,你会以为那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东方天际,红色的太阳冉冉升起,憨憨地眯着笑脸慢慢向上。头顶上空深蓝色的天空中,月亮贴在云层间,淡薄憔悴,让你以为是一朵苍白无力的白云飘在天际。
清晨没有完全消失,月亮姑娘不肯离去,让太阳羞无了半边脸,她把白云当作面纱披在身上,含情脉脉地望着升高的太阳,想要太阳烤化吗?此时的太阳仿佛就是强健的小伙子,要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身边这片葱绿的果园,占满了岭顶,从村里望它,像一朵幽绿的大蘑菇。夏日里的风吹去春天的脚步,蝴蝶采落了艳丽的花朵,枝头挂满绿色小苹果,让人看到了秋天的希望。苹果好吃,然而刺槐篱笆挡住了馋虫的脚步。这片果园一直是个诱惑,但愿有一天我能坐在果树底下美美地吃上一顿苹果。
爸爸上来了,头上顶着亮光,眼光不时的落到我和天星姐的头上,好一会儿还保持着跑步的姿势,在一个位置上踏着步。
“我们这个民族,素质还很差,要提高上去,就要从各方面入手,我们现在还处于发展阶段……”
“爸,又讲课呢,说说别的,说说跟课本没有关系的事情,比喻说苹果就现在这么小可以不可以吃,为什么青苹果是涩的呢?”我说。
“对了,爸爸,苹果的生长日期再短些就好了,还要等到秋天。”天星姐姐蹦蹦跳跳地说。
“就知道吃。”爸爸弯下腰,两手交叉着相互伸向脚尖,重复了十几个动作后把身子站直,望着东方说:“我说孩子,你们知道国外发达国家怎样对待我们的吗?说我们中国人是懦夫。”
“知道,爸爸。”
“所以我们要争气,努力学习知识,上初中,上高中,还要上大学。我们国家还很贫穷,九年义务教育就够国家承担,没有那么多大学让你上,要想挤进大学的校门,就要比别人多付出劳动。其实每一个学生都是好学生,大学的升学率太低,咱们这个国家很贫穷啊。”
也许很贫穷吧,要不每月只吃几次猪肉,何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就好了。杨红家富裕,到她家玩时,经常看见她家饭桌上摆着白面馒头,炖着肥猪肉,她家咸菜也是调上面糊用豆油煎了吃,杨红的脸红红胖胖的像一朵喇叭花。她身体壮不是锻炼,是吃多了肥猪肉。她爸是村长,当然会过日子,会过日子就富裕。
“我望见王奶奶家屋顶烟囱里冒着炊烟。”天星姐姐高声说。
“我也望见了,我还望见喜鹊窝。”我随声说。
“是不是还望见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那只烤鹅?”爸爸面向村庄的方向撇撇嘴说。
“我知道早饭又是玉米面糊,地瓜面窝头,何时我们家能吃上白面馒头,还有猪肥肉啊。”我感叹道。
“还得等上几年,孩子。等你俩上完大学参加工作的时候。”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天星姐姐,转头望望东边的太阳又从怀里掏出怀表看看,原地跑了几步,“我说,继续跑吧,猪肥肉会有的,只要我们三个人不是静止的,是动态就有希望。”
我和天星姐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我愿意静止躺在床上睡个懒觉,不喜欢大清早跑在野外耗费体力,把汗水洒在路上。
进了村,走近了王奶奶庭院前,王奶奶正在院子里整理菜地,她早晚就这么快活,像个大忙人似的,有时还戴上老花眼镜捉蔬菜上的虫子,俨然一位年事花甲的农科院专家。她抬头望见我们,布满皱纹的老脸堆满笑容,小眼睛眯得都找不着眼珠了。
“早啊,李老师。”
“大婶早!”
“王奶奶!”
“王奶奶!”
“两个孩子长高了。”
听着这句夸奖话进了自家院子,爸爸和天星姐姐进了厨房,我拿起一本带着拼音的《格林童话》,蜷缩在爸爸的藤椅里。
厨房里不时传来爸爸和姐姐的说话声……
“这孩子,喜欢一个人幻想,你像爸爸,天星。对了,那道算术题找到答案了?”
“解出来了,爸爸。”
“挺厉害!爸爸知道难不倒你,每道题都有多种思路……”
讨论算术题呢,我不喜欢做题。我把思维转移到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身上。
“爸,过年不要给我买新衣服了,只给粒儿妹妹买好了。”姐姐的声音又传进我的耳朵。
“为什么天星?是不是想省下钱买猪肥肉吃?”
“不是,我想咱家有了钱,你带我和妹妹去北京看天安门。”
“这个主意不错。”
听到这里,我坐不住了,急忙跑到厨房,姐姐正在灶前烧火,爸爸站在锅台边搅着锅里的玉米面糊糊。
“爸爸,我也不要新衣服了。”我近前大声说。
“怎么?想吃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那只烤鹅?”爸爸微笑着看着我的脸说。
“我也想去北京看天安门。”
“好啊,等你俩再长大一些的时候,能把北京全记下来的时候。”爸爸用指头弹了一下我的头说。
“噢,看北京喽——”我和天星姐欢呼着。
这顿早饭吃得特别香甜,玉米面粥也不是那么难喝,喝完一碗我又让爸爸给我盛上一碗,爸爸边舀边说:“不卖了,喝这么多。”
吃完早饭,趁着夏末的太阳没有放出炽热的光芒的时候,爸爸带领我们到菜地种大白菜。菜地在林地南端的沟崖边,爸爸整理的一块平地,家里的菜多数出自这块菜地,土豆刚收回家,地里还长着大葱、扁豆、黄瓜。大白菜是家里冬天的主菜。
爸爸把昨天整理好的菜畦重新修理一遍,一行行平平整整像工艺品,爸爸干活总是这样认真,追求一种完美,像他教书一样,是一门艺术,从中享受劳动的乐趣。他穿着也是这样讲究,身上洗得干干静静的长裤,不穿凉鞋,是一双黑皮鞋。爸爸不时地在我和天星姐面前说起他的学生学习成绩是那么优秀,在社会上工作是那么有成就,好像这些可爱的学生就只有一个老师似的。
爸爸把菜畦上挖了一个个坑,一尺一个,用一根小细棍量着挖,非常细心专注。等一个个小坑都浇上水渗进土里,才站起来倒背着手观赏了一阵,含笑着转向天星姐姐。
“我说天星,捉到几只花蝴蝶了?把那包白菜种子拿过来,不要撒落,撒落了可就麻烦了,一粒粒像蚂蚁眼那么小,得拿着放大镜找。”
我抢着到地头草篮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跑到爸爸面前递给他,爸爸用鼓励赞赏的目光注视着我,拍拍我的肩头,专心种大白菜。
爸爸把一个个白菜坑修平,太阳已经升出几秆子高,我们三个人一齐动手摘下半篮扁豆、黄瓜。今天上午的劳动算是结束。
中午一定炖扁豆吃,再加点肉就好了。我跟在爸爸后面想。
爸爸让我和天星姐姐给王奶奶送了一些去。
吃了中午饭再也没有出门。秋后一伏特别闷热,知了合唱队就没有歇息过。午睡过后我和天星姐先后与爸爸杀了几盘棋,听到外面卖冰棍的吆喝声,爸爸出门买了两根回来。
“你俩太幸福了,用舌头一口一口舔着夏天,我小时候是啃着玉米秸一直啃到秋天,冬天才能吃到冰棍,是雪天屋檐上的冰凌。”爸爸看着我俩吃着冰棍,笑吟吟地说。
“得了吧,爸爸,不要说你小时侯了,你小时侯是用爷爷的教杆打着长大的,还有奶奶的鞋底。王奶奶说,你小时候偷邱家后园里的桃子,不是摘着几个,是砍下一根桃枝拖着跑,对不对呀?爸爸。”姐姐舔着光滑淋漓的冰棍笑嘻嘻地说,“你的夏天是吃着六月鲜桃度过的。”
爸爸挠挠头,不好意思起来,“这个王奶奶,什么也说。”
笑声充满屋子,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太阳余辉像老人的目光祥和地洒落在房间里,照在我们身上。我们收起棋盘正要做晚饭,王奶奶颠着小脚过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
“李老师,尝尝我包的水饺,猪肉馅。”
“大婶,你看你,又给你添麻烦。”
“让两个孩子过去吃吧,包了好几碗,一个人吃不下,我知道你是不过去的,给你送来一碗,省得再生火做饭。走,天星粒儿过去帮奶奶吃。”
我和姐姐看看爸爸,站着不动。
“已经煮好了,大热的天吃不了就馊了,你俩站着干什么?走啊。”王奶奶一手拉着一个出了大门口。
王奶奶敞开玉米秸大门,几只母鸡伸着头从四面八方飞快地跑过来,钻进院子,跑到鸡窝跟前,用爪子刨着土,寻找吃的食物。
屋里板凳上坐着一位年轻阿姨,穿着非常朴素,皮肤细腻,不像干庄稼活的。
她看到我们,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好像是她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我和天星姐不认识她。我发现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饺子早摆在饭桌上,发着诱人的麦香,我和天星姐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饺子上,别的事情已经无暇顾及了。王奶奶招呼我俩坐在桌子前的小凳上,又招呼那位漂亮阿姨上前,阿姨擦着眼睛坐在我和天星姐面前,贪婪地看着我和天星姐姐。
王奶奶又端上来一盘红烧肉,尖尖的都装不下,过大年才可能吃上这么丰盛的饭菜。我忍不住用手抓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爸爸知道会批评的,女孩要秀丽端庄,我实在忍不住了,烧肉散发出的香气太诱人,一切礼教都抛之脑后。
“吃吧吃吧,不要剩下。”王奶奶坐下,指着满桌子的饭菜说。
我和天星姐现在做到一个听话的乖孩子,拿起筷子低头大吃起来。
阿姨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不住地流眼泪,一顿饭没吃上几口。我和姐吃到嗓子眼,望望碗里的饺子红烧肉还想吃。
饭后,阿姨把我和天星姐同时揽在怀里,我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快乐。她说话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眼光那么柔和,像爸爸慈祥关爱的目光。她要是妈妈就好了,我可以天天依偎在她怀里。生产队里牛犊天天跟在牛妈妈后面,小牛晚上躺在牛妈妈怀里睡觉。
阿姨的泪水又涌出来。我眼睛里进了沙子,爸爸给我吹吹眼睛就好了。我从阿姨胳膊底下钻出来,跪在阿姨面前,认真而关切地说:“阿姨,我给你吹吹眼睛好吗?吹一下眼睛里的沙子就出来了。”
我在阿姨的大眼睛里吹了几口气,阿姨眼睛里的泪水更多了,我慌忙用小手擦掉,可泪水越擦越多。
“放心好了,他拿孩子可好了,我没见过对孩子这么好的男人,他经常用自行车驮着两个孩子去书店,赶集市,三个人是那么快乐。唉,怎么能这样?妻离子散的,一个在这边盼,一个在那边望,这应该是多么美满的家庭啊,不知怎的?七零八散,让人心碎,他哪里不好呢?年龄是大了些,我看比那年轻小伙子强一百倍,我就不明白年轻人疯疯傻傻追求什么爱情,他身上就没有爱情?多么好的人啊……”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他还等着,他不至于娶不上媳妇,有许多人为他提亲呢。”
王奶奶找出一件旧衣服补着,不时地摘下老花眼镜擦着镜片,嘴里嘟囔着。这位漂亮阿姨满心激动,仍然不停地啜泣着。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解开我的小辫子梳理着。
“阿姨,爸爸每天给我梳小辫子,我没有妈妈了,妈妈被洪水冲走了,每当放学后,我多么想要妈妈抱抱啊。”
我恨阿姨眼睛里那粒沙子,没有那粒沙子,阿姨一定笑得很甜。阿姨扎着小辫子的手微微颤抖着,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我头上的两条小辫子扎完,系上了两根漂亮的红丝带。
我摸着新扎的辫子上的红丝带,满心欢喜拿着王奶奶的破镜子左照右照。天星姐姐头上也新带上一只红发卡。
屋子里的灯光很暗,一盏古老的煤油灯挂在墙上,昏暗的灯光摇曳在屋子各个角落。我和姐异常兴奋,而阿姨不停地啜泣,好像在她心底下有着强烈的悲痛,昏黄暗淡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的酸痛,她心底下定有着悲伤。
她用怜悯疼爱的目光捕捉着我和天星姐姐的身影,我和天星姐姐的愉快是真实的,在心底下有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感满足感。在她亲昵和蔼可亲的面容下,在她温柔的手掌呵护下,我和天星姐姐在这间破旧的老屋子里嬉笑打闹,王奶奶的破麦草屋仿佛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我和天星姐姐是两位美丽活泼的小公主。
这是怎样一个夜晚啊,一个铺满鲜花的夜晚,一个没有妈妈影子的夜晚,这个夜晚是爸爸的爱不能代替的夜晚。阿姨像妈妈一样抱着我亲吻着我。
直到深夜,我和天星姐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阿姨的怀抱。回到家,爸爸屋里的灯还亮着,他在等我和天星姐姐回家。他出来关好大门,慈祥地说:“我说孩子们高兴不能没有点了,两只小脸通红像下蛋小老母鸡似的,我看是不是该洗洗澡上炕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