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捎回几次书信。爸爸学校的老师经常来看我和姐姐,顺便来给姐补课。
姐姐能拄着拐下床走动了,单元测试各门功课都及格,假如姐能与同学一样坐在课堂上,她的学习成绩一定会很优秀。
爱丽妈妈经常过来问寒问暖,爱丽给天星伤着脚她过意不去,对我们家人格外亲热。她不时地帮我做馒头,帮着做缝缝补补的活。爱丽被陈家庄的一位杀猪小贩看上,送来两千元财礼,爱丽不知道来哭过几次。她才十六岁。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农村的女孩就是这样的命运,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就是一辈子,有什么感情可言?爱丽妈妈过来串门,高兴地合不拢嘴,她的女儿找了这么个有钱的人家。在她的眼里,金钱是衡量一个人唯一的标准,我为她悲哀。
爱情,在我的心里是大人的事情,想起爱丽这么小年纪就有了男朋友谈情说爱,总觉得别扭。
非常想念爸爸,思念之情越来越强烈。尽管爸爸学校的老师不停地来家里问问需要什么,天星的班主任卜老师每个星期日都来。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天气,窗上凄凄打着雪,不时夹杂着呼啸的北风拍打着玻璃,我的思想走进风雨泥泞的路上,我盼着下午放学。
第一次上课走神,魂不守舍,爸爸那儿也下着雪吗?他出门带雨伞了吗?自我有记忆爸爸就没有离开过这么久,什么学习项目能使爸爸离家这么久?记得我上三年级时,爸爸有到省城进修的机会,而我和姐没有人照顾,他就放弃了。爸爸有时惋惜地提起过,那次进修能拿到大学本科文凭。最后这节自习课好像过了半个世纪,下课铃声终于敲响,我急急记下老师布置的作业背着书包往家赶,我预感家里有着什么事。会不会是天星在雨水里摔倒了?除了几只鸡几只兔子,家里没有什么东西,鸡会自己躲进窝,兔子关进笼子里了,不会有什么事的。走时我给姐生了炉子,何况姐可以拄着拐杖走路……
没有什么事,我一路安慰着自己。
刚拐进胡同,看见家门前站着几个人,爱丽妈、爱丽爸,还有几个不大走动的邻居,大概爸爸回家了,我马上猜测这个问题,脑子里有了这个念头,加快了脚步,心里阵阵兴奋。我走到门口向人们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进了院子,异常兴奋地喊着:“爸爸,爸爸回来了?”
院子里也站满了人,爸爸学校的老师也在这里,更坚定了我的猜测,爸爸一定回家了。
我一路跑,顾不得问候,就往屋里钻。由于高兴,没有发觉家里气氛不对,一味兴奋激动。一个多月没有听到爸爸亲切的话语,一个多月没有看见爸爸慈祥的面容,爸爸在家,我和姐就安全了。
“爸爸,爸爸——”我叫着。客厅里站着几个人,村长、村支书和几个村里管事的人,态度严肃,见了我都齐刷刷地闪在一边让出一条路,我耳朵里突然听到抽泣声,一声声连续不断,从爸爸房间里传出来的,是天星姐姐的声音,忽然脑子里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我望着爸爸卧室的门,一步跨进屋里,看到眼前的场面一下子惊呆了,好像一盆冰加水从头浇到脚,浑身上下凉透了。爸爸直挺挺的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蜡黄的脸没有血色,眼睛里噙着泪水,爸爸似有千言万语要对我俩说,而此时没有余力。天星跪在床前,紧紧拉着爸爸的手啜泣着,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忽然硬塞给我这么个难以接受似乎梦中的噩耗,惊恐失措。
几分钟后我才回过神来,悲从中来,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爸——爸”就跪倒在床前,扑倒在爸爸身上,嚎啕大哭……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拉开,劝慰道:“你爸爸刚回家,让他安静一下。”
我忍住悲痛,与天星姐姐并排着趴在爸爸身边,泪如泉涌,泪水不停地滴在被上,爸爸怎么突然倒下呢?爸爸不是说去青岛学习吗?
我和天星无声无息默默地哭了不知多少时候。爸爸学校的领导简要讲了一些爸爸有关的事情,爸爸在给天星治疗脚伤期间就知道自己得了肝癌,瞒着我和天星。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爸爸不是公职老师,爸爸年轻时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是代课老师。爸爸怕花钱,也没有钱治病,代课老师不报销药费,为天星治疗脚伤还是同事凑的钱。爸爸得的是肝癌,去青岛治疗已是肝癌晚期。
爸爸凄楚地流下眼泪,紧紧拉住我和天星的手。夜深人静,家家户户进入梦乡,我们全家三人在痛苦中煎熬着,有谁能体味到这种凄凉?有谁能割舍得下这种亲情?爸爸眼睛里流露出悲凄地牵挂。
爸爸只是流泪,一直没有说话,我和天星不忍心耗费他的精力,只是默默地流泪,把啜泣咽到肚子里。
爸爸睁开眼睛,想动一下身体,我和天星帮他翻翻身,侧着身脸向着我俩。
“爸爸没有把你俩养大,爸爸对不起你们,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当成秘密,不让你俩知道,你的妈妈……兰妮……”爸爸喘息着,声音哽咽,满心激动,“……她怎么一走这么多年呢?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等了这么多年,盼望着她回心转意,不为别的,就为两个孩子,我爱她,我也爱她的孩子,我把对她的爱转移到两个孩子身上,我从孩子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那个雨夜啊,她顶着雨走了,一直没有回来……我真想跟着去,可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怎么能放心得下?如果再给我几年生命,到两个孩子能自己觅食的时候……”
天星给爸爸掖掖被角,给爸爸擦掉眼角的泪水,痛心地说:“爸,你歇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和粒儿妹妹不离开你。”
“孩子,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爸爸不愿走啊。爸爸走了就见不到你妈了。爸爸急着回家是想和孩子多待一会。校长说爸爸的药费可以报销,可是爸爸没有更多的钱让你俩继续读书,爸爸对不起你们……不过还有希望,你俩可以去找你们的妈妈。孩子,你的妈妈……她还活着,趁着我还不糊涂的时候告诉孩子,你妈妈的名字叫王兰妮,她去了加拿大,天星,打开爸爸的抽屉,里面有你妈妈的相片……”
天星急忙打开爸爸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张二寸黑白相片,相片上是一位漂亮年轻女学生模样的女孩。爸爸接过去,把相片紧紧贴在胸前,泪水簌簌而下……
妈妈还活着,爸爸头脑很清醒,不至于说胡话,这件事情是真实的。爸爸抱着这张旧相片睡着了,我和姐不敢离屋,趴在床头上,一夜不敢合眼,顶着红肿的眼皮熬过漫漫长夜。
雨停了,寒风扫着落叶,在泥泞的地上打着转,堆成堆,散开,又吹到别处,在远处又聚在一起,北风在树梢上呜咽着。这是怎样的一个凄凉的黎明,一丝曙光也被乌云遮住,整个天空昏昏暗暗,注定今天又不是一个好天气。
爸爸闭着眼睛,睫毛缝隙里挤出泪水,不知道他在梦中还是昏迷,他的心里藏着痛苦。妈妈为什么离开他呢?爸爸为什么一直说妈妈被洪水冲走了?这么多年来,爸爸把这件事的真相一直隐瞒着。
我还是不相信这个事实,不是爸爸确确实实躺在眼前,病入膏肓,我仍然感觉在梦中。这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叶黄枝枯,不再遮风挡雨,渐渐枯萎的枝条汁干力竭,在风雨中飘摇,两只幼鸟扑棱着弱小的翅膀正依偎在树下,寻求保护,而这棵参天大树耗尽生命即将倒下。能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能让你起死回生?我的爸爸!
我在心里深深呼唤着爸爸。天星哭的眼睛红肿,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爸爸枯瘦蜡黄的脸,爸爸没有睁开眼睛,眼睛里流下两滴泪水,顺着眼角淌进耳朵,天星轻轻为爸爸擦干泪水,把脸贴在爸爸脸上,爸爸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抬起眼皮,两只手摸索着什么。
“爸,你要什么吗?”天星附在爸爸的耳边轻轻问。
爸爸叹了一口气,失神的眼睛搜索着屋子,“是两个孩子吗?”
“爸……我和妹妹都在。”天星竭力不哭出声。
“这是什么时间?快到黄昏了吗?”
“爸,这是早晨。”
“早晨。粒儿上学不要迟到,千万不要误了上学。孩子,爸爸不好,爸爸没有完成任务,爸爸没能让你俩幸福。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了,不能看着你俩上大学,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命运就会这样捉弄人,往往不叫人完成心愿就推着匆匆离去。孩子,爸爸爱你俩,像爱你们的妈妈一样爱你们,我一天一天地等她没有回来,我一年一年地等,她没有回来,我想,她怎能把咱们忘了呢?我相信她有说不出的原因。加拿大,另一个半球上的国家,离我们这么遥远,太平洋的风没有送来她的信息,十多年了,好像就在昨天……
“那个雨夜,我失去了理智,失手打了她……我永远不原谅我的过失,我为鲁莽地举动一直后悔,从来没有停止过。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报应……我本来应该用爱感化她,用亲情温暖她,我真不想现在就走,让生命再延长几年,把两个孩子再送一程,老天爷不会让我死得心安理得……我本想,假如她们来领孩子我还会给他们,我不会自私地霸占骨肉亲情,又怕他们真的来要回,我更爱孩子,有孩子在身边,我的生活就有了希望……趁着我还清醒时,把你俩安顿好。天星粒儿你俩是爸爸的好孩子是不是?”
“爸,是。”
“嗯,当然是,爸爸无时无刻不在爱着你们,爸爸也爱着妈妈,为了她,爸爸失去公职,可爸爸无怨无悔。爸爸死后,你俩就去青岛投奔姥姥姥爷,两位老人不会不收留你俩,你们的妈妈在加拿大,我想她不会不回来看你们,这些年她不回来她是恨我,是的,她恨我。不管怎么着,她是没有办法。你俩有个落脚的地方爸爸就放心了,两位老人的心很好,只是我和你妈妈伤了老人家的心,那个年代……过了这么久他们不会再计较,抽屉里姥爷的地址,就是那个牛皮信封……
“再说什么也没有用,还是让你俩保持着完美的记忆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说有什么用?哪有不爱孩子的妈妈?只是……另一种爱的力量吸引着她,不能让她回头,哪怕是回家看一眼……”
爸爸已经说不成话,脸色涨红,嘴唇哆嗦。不能再让爸爸激动。我倒了一盆热水,端在爸爸面前,姐姐泡着毛巾轻轻给爸爸擦手胳膊,又掀开被子为爸爸擦着身子,脱掉爸爸脚上的袜子,我端着盆,姐姐把爸爸的脚泡在热水盆里,用手拖着脚腕,用毛巾淋着热水。
爸爸已经泣不成声,不是病痛的折磨,而是为我俩无声的挽留,如果能用我手脚换取爸爸的生命,我宁愿砍下,如果我的血液能换取爸爸的生命,我宁愿抽干身上的每一滴血。
我没有去学校,我和姐守在爸爸床前,爸爸疼痛时脸变了形,只能靠杜冷丁维持奄奄一息的生命,爸爸气若游丝,他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我和姐一直沉浸在绝望的痛苦里。
来来往往看望的人,眼睛里无不流露出同情怜悯,都叹息着,两只翅膀没有丰满的小鸟依偎在爸爸的身边,寻找着温暖。
爸爸的生命像炉火这么旺就好了。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吐着红色的火苗,温暖着屋子,爸爸时而睁开眼睛,时而闭着眼睛,留恋着人世间。这本应该是融洽温馨的黄昏,爸爸工作累了躺在床上休息,两个孩子依偎在他身边享受天伦之乐。夕阳余辉落在爸爸床上,罩起金色的光环,全家被这恬静安谧气氛包围着。爸爸没有得病就好了,我和姐还会在他的翅膀底下,在他的保护下成长。
死神似乎触到爸爸的衣角,爸爸烦躁不安,嘴唇蠕动着,两只瘦弱的手在床边摸索着,我和姐同时把手递过去,爸爸干枯冰凉的大手攥紧我俩的小手,安静下来,枯竭凹陷的眼圈里滴出两滴眼泪。
夜深了,风雪打着窗户。玻璃上融化的雪水不知何时冻僵,冻成一条条滴淌的泪冰凌,像一张痛苦流泪的脸颊。我感觉自己像一片冬天落叶,任冰雪敲打,任风吹雨淋,冷酷无情地现实无视软弱幼小的情感,随风漂流在我们身边,那样专横霸道,把恶魔强加于这片安静的乐土上。
在这茫茫的世界上,还有谁是我和姐的亲人?爸爸说还有妈妈,我们小时候她就远走高飞,而现生死未卜,这个幻影还在十万八千里以外,青岛有姥爷、姥姥,爸爸平时为什么不提起他们?如果是我和姐的投靠之处,那也仅仅是古稀老年之地,前景暗淡,爸爸在这个时候硬塞给我们的安身之所,在我心里像天方夜谭,像童话里的神话。爸爸平时对这些事情讳莫如深,好似怕透露半点妈妈的消息,在这件事情上,爸爸背后一定藏有难言之隐,爸爸因为妈妈被开除公职,难道爸爸让妈妈未婚先孕?如果这样,妈妈为什么离开她?爸爸一定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才让妈妈一气走之。
深夜,万物肃静,连风雪声都停了,风躲在云彩后面。夜,万籁俱寂,屋檐下的雪水滴停止了“吧嗒”结成冰凌,老鼠一家老小躺在窝里酣然入梦,老猫干守耗子洞。爸爸一到黄昏就昏迷不醒,在他那张蜡黄的脸上出现可怖的迹像,我和姐姐互相对视了一下,都惴惴不安,默然伫立在爸爸身旁。
我和姐从小没有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老天爷眼睁睁看着两个小人儿孤苦无助就是不闻不问,请不要夺走我的爸爸!
客厅里的钟声响了一下,这是夜里半点的钟声,响亮清脆的钟声像灵魂的号角传进爸爸的屋里,爸爸听到这声召唤睁开眼睛,眼前好像霞光万道,他按捺不住霞光的照耀,脸上放出生辉,露出祥和的面容,看着我和天星。
“我说孩子,你俩的小脸怎么像刮了一阵暴风骤雨!把泪水擦干。”爸爸微笑着说。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种愉快亲切的话语,我和天星沉重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幻想着爸爸能好起来,我俩甜甜地笑了,把眼泪擦干净。
“这还差不多,像爸爸的孩子,打起精神来。孩子,无论谁都不能和你俩一起走到最后,只能靠自己。记住孩子,无论怎样艰难,要把书念完,只要有了知识就会在社会上有好的生存。天星把姥爷的地址记住,你俩去了那里爸爸还放心些,你大,你在这个家就是家长了,你要照顾好妹妹,从今以后你俩相依为命, 决不倒下……”爸爸喘息着,脸色发白,身上好像一滴鲜血也没有。
“爸,你歇着,你几天滴水未进,我煮碗稀粥你喝。”天星说。
“坐下,孩子,我感觉这一切即将消逝,我放心不下两个孩子,我多么不想去啊,还是在大人阳光照耀下生长的孩子……谁能从我的手中接过接力棒,再送孩子一程……”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小,握住我手的力量越来越轻,他出现一阵烦躁不安,好像与死神抗争。
爸爸频频叮嘱,声音平和,不过是暂时的平静罢了,瞬息之间,好像听到泥土落棺,死神的手伸到爸爸的胸口,爸爸含含混混喊了一句什么就灵魂离去……
我的心被爸爸拽走了似的绞痛。我和姐姐同时扑倒在爸爸身上嚎啕大哭,感觉天一下子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