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让克莱顿等多久,要发生的事便终于发生了。就在第二天早上,他按习惯仍在早饭前到甲板上去散步。刚走出上舱口,他就听到了一声枪响,然后又是一声,再是一声。他眼前看到的景象肯定了他最担心的事。与一小撮头头对立的是全体船员,带头人就是黑迈克。
船上头头们的第一排射击打出去以后,水手们立刻四散逃开。他们纷纷寻找掩蔽的地方,抢占桅杆后面、舵轮室和房舱等处的有利地形,向那五个令水手憎恨的头头开枪。已经有两名水手倒在了船长的左轮枪口下,躺在了战斗的双方中间。大副也被击中,向前扑倒。就在此时,黑迈克高喊了一声,下令水手向其余四个头头进攻。水手们想尽办法也只搜集到了六支枪,所以,他们大多数人只好用船钩、长短柄斧子和撬棍等当武器。而此时船长的左轮子弹刚好打光,正在重新上膛。不巧二副的枪也卡了壳,这时实际上只剩两支枪在对付水手。可是水手们刚向前冲了几步,枪弹又重新向他们猛射过来。双方嘴里都不断地咒骂、叫喊,态度疯狂,夹杂着枪弹的呼啸声、炸响声,以及受伤者的呻吟声,好像把“福勿尔达”号的甲板变成了一座疯人院。
就在头头们又反过来向水手们逼近了五六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个强壮的黑人,冷不防一斧子,就把船长从额头直劈到下巴。接着剩下的几个头头,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六七枪,打得死的死伤的伤。
“福勿尔达”号上的哗变短暂而恐怖。整个过程约翰·格雷斯托克都是站在升降口那儿,含着他的烟斗,静观事件的发展,就好像在看一场平常的板球比赛那样镇定自若。直到头头们都被打倒了,他才想起该到舱里去看看妻子,免得被哪个水手发现她一个人在下面。他虽然表面很平静,但内心却既担心又紧张。他很明白如果他和妻子落进这些无知而又相当粗野的人手中,他们的命运将是很悲惨的。
当他转身要走下梯子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妻子就站在他身边。
“爱丽丝!你站在这儿有多久了?”
她回答说:“从开始我就在这儿了。真可怕!真可怕啊!约翰,我们在这些人手里还能希望什么呢?”
“我希望早饭!”他勇敢地微笑着回答说,以缓和她的恐慌。
“至少我要跟他们说,我们期望一种合理的待遇,走,跟我一块去,爱丽丝。”他又说道。
这时候船上的人都正围着死了和受伤的头头们,毫无同情心地把他们一股脑儿从船边扔进了海里。对于他们自己的死者和伤者,也毫无怜惜地作了同样的处理。
就在这时,一个水手忽然看见了正在走过来的克莱顿夫妇。他嘴里高喊着:“嘿!这还有俩喂鱼的!”挥斧向他们冲去。
但是,黑迈克比他还快。那个水手还没跑上五六步,一颗子弹从后面把他打倒在地。黑迈克大吼一声,指着克莱顿夫妇对其余的人说:
“这是我的朋友,不许动他们,你们懂不懂?我现在是船长,都得听我的!”接着他又对克莱顿说:
“你们自己管好自己吧!没人敢动你们。”说着他又威胁地向他自己的人扫了一眼。
从此以后,克莱顿夫妇只好规规矩矩地照黑迈克的话办了。他们只在自己的房舱里,很少见到水手们,也不知道他们在计划着什么。偶尔他们也隐隐听到哗变者之间的争吵。有两次在持枪者之间还发生过枪战,但黑迈克对于这伙人来讲毕竟是一个很有威信的领袖,他们都老实地服从他的管束。
船上的头头们被杀之后的第五天,在瞭望塔上忽然看见了远方有一片陆地。黑迈克不知道那儿究竟是海岛还是大陆,但他向克莱顿宣布说,要是经过调查那里可以住人,他和他的妻子,连同他们的东西都将被送到岸上去。
“你们在这里要待上几个月。”黑迈克解释说,“在这期间我们将找到能泊锚的地方,就各自逃命了。然后,我一定会使你们的政府知道你们在哪儿。他们会派军舰把你们接走。我们很难把你们送到什么文明的地方。因为,在那种地方,总有一大堆麻烦等着我们,而我们中谁也没有锦囊妙计能应付这一通追查。”
克莱顿明确表示反对把他们放到这块无名之地。他说这是不人道的。他反对把他们的安全交给野兽,甚至一些野蛮人。但是他的话没有用,只能使黑迈克生气。所以,他只好努力克制自己,在当前恶劣的处境下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这天下午三点钟,他们的船已经靠近了一处树木葱茏的美丽海岸。对着海湾的入口处,是一个由陆地环抱的港口。黑迈克派出一只坐了不少人的小船,去探测海湾的入口,以便决定“福勿尔达”号能否安全地进港。个把小时以后,他们回来报告了可以进入海湾深处的通道水深。
四周的海岸由茂密的亚热带植物覆盖着,在这里看不到有什么居民的迹象。但是,这儿显然是可以住人的。因为,从“福勿尔达”号的甲板上,时不时可以看到许多飞鸟和动物掠过。远处连接着海岸的是一片缓坡和不高的小山,而且还有一条小河流向港湾,那里有清新充盈的河水。
直到黑暗降临,克莱顿和爱丽丝仍然站在船舷旁,扶着栏杆默默地打量着他们未来的居住地。这时,从森林的黑暗中不断传出野兽的啸叫,如狮子的低吼和偶尔几声豹子的叱叫。爱丽丝偎依着他的丈夫,为了不可预见的、即将来临的黑暗夜晚而恐惧地蜷缩成一团。
晚上,直到很晚黑迈克都在帮克莱顿夫妇做第二天登岸的准备。他们也曾试图说服黑迈克把他们带到一个靠文明社会更近的地方,以便他们更容易找到帮助。但是,黑迈克对于他们一切的请求、恐吓和许诺都无动于衷,只是说:
“我对你们实说,我是这船上唯一不愿杀死你们的人。我虽然明白这样杀人灭口可以保住我们自己的脑袋,但是,黑迈克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你们一次。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我的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如果我不赶快让你们登陆,说不定他们会改变主意,不给你们这样的机会。我会把你们所有的东西都送到岸上去。再给你们点炊具、可做帐篷的旧帆布和足够的食物,使你们可以维持到找到果子和猎物的时候。我也让你们带上你们的枪。我想这样你们可以保护自己,直到救援到来。等我能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的政府。不过我也实在说不清这是什么地点,但是,我想他们总会找到你们的。”
黑迈克走后,他们俩留在自己的舱房里,灰溜溜地为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克莱顿既不大肯定黑迈克将来会不会通知政府,又在担心是不是明天送他们登陆的水手这会儿正在筹划如何抢劫他们。因为,他认为一旦不在黑迈克的眼皮子底下,谁都可以背地里杀害他们,而叫黑迈克一无所知。而且,不论他们是否能逃脱这一命运,他们也只能面对随之而来的巨大危险。就他自己来说,他身体强健,也许可以支持几年,可是爱丽丝又怎么办?何况还有一个小生命,就要在这片既艰苦又非常危险的原始森林里降生到世界上来了。克莱顿想到他们这种可怕而又无可奈何的处境,难免不寒而栗。但是,也许天可怜见,他现在还没法预见正隐藏在阴暗森林深处的、等待他们的恐怖现实。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的许多箱笼行李就被吊上甲板,然后放进停在下面的一只小船上,准备运到岸上去,里面有多种生活用品。因为,克莱顿原来就准备要在他们非洲的新家住个五年八年的。所以,他们除了带必需的日用品,也带了些豪华用品。黑迈克决定凡是克莱顿的东西一件也不留在船上。很难说这是出于同情还是进一步考虑到他自己的安危。因为毫无疑问,一位失踪的英国官员的东西,如果在一只可疑的船上被发现,不管在哪个文明港口,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所以,就连克莱顿的两把左轮手枪也被他坚持从水手那里要了回来。在小船上还装了一些咸肉、饼干、洋芋、豆类食品以及其他搭配的菜蔬和主粮,必备的炊具和一箱工具。黑迈克还把答应过的旧帆布也给了他们。也许是和克莱顿的心思想到一块去了,黑迈克决定亲自把他们送上岸去。当小船卸下了东西,装满了一桶桶岸上的新鲜淡水,黑迈克才最后一个坐了上去,离开他们,指挥着小船向等在远处的“福勿尔达”号驶去。
小船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驶向大船的时候,克莱顿和他的妻子都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着它的离去。此时他们两人的心里却充满了绝望和灾难即将来临的感觉。可是他们也万万想不到,在他们的背后,在远处的小山脊上,正有一些毛茸茸的眼睛,在长长的粗眉毛下不怀好意地瞪视着他们。
当“福勿尔达”号终于驶出港口消失在远方的时候,爱丽丝突然扑到克莱顿的怀里,难以自制地爆发出一场嚎啕大哭。她曾经勇敢地面对船上哗变的危险,也曾经无畏地盘算着可怕的未来。但是现在,当绝对的孤独真的降临到他们身上时,她紧张的神经却再也难以承受了。克莱顿没有设法去阻止她的哭泣,对于长时间以来被克制的恐惧与焦虑,让它自然地发泄一下反而好一些。爱丽丝毕竟还是一个刚刚成人的女孩子,何况来日方长,她会慢慢控制自己的。
“噢!约翰,”她最后哭着说,“真可怕,我们可怎么办?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们只有一件事能做,爱丽丝,”克莱顿就像坐在他们家里温暖舒适的小屋中一样,很快地回答说,“我们只能工作,工作才能解救我们。我们没有时间去思考,想得多了我们会发疯的。我们只有边工作边等待。我相信救援会来的,即使黑迈克未必守约,但只要政府发现‘福勿尔达’号失踪,救援很快会来的。”
“但是,约翰,光是你和我,”爱丽丝抽泣着说,“那还好办,可是……”
“是的,亲爱的,”他温柔地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们只能面对它,就像我们面对任何即将来临的事一样。我们要勇敢些,而且要相信我们一定有对付任何艰难困苦的能力。几万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面对着和我们今天一样的问题,甚至可能就是同样的原始森林。那我们今天就来证明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战胜和征服它们。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不是也一样能做到吗?也许还能做得更好一些,因为,我们有多年先进知识的武装,而且还有科学给予我们的种种自卫、防御、生存的方法和工具。可那时他们却一无所有,一无所知,不是吗?他们能用骨头和石块做工具完成的事,亲爱的爱丽丝,我们肯定也能完成。”
“啊!约翰,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男子汉,而且有你那样的达观。可我只是个女人,我们往往是用心去感受事物,而不是用头脑去分析事物。所以,我眼前看到的事情,都是语言无法描述的恐怖和不可思议。”爱丽丝说道,“但愿你所说的都是正确的。约翰,我会尽可能成为一个勇敢的原始森林里的女人,一个配得上原始森林里男子汉的女人。”
克莱顿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为夜晚安排一个有荫蔽的住处,可以保护他们免于成为黑暗中四处觅食的野兽的猎物。他首先打开了箱子,取出来复枪和弹药,把他们两人都武装起来,以防他们在专心工作时遭到袭击。然后,他们一起去寻找可供晚上睡觉的地方。
距岸边大约一百码的地方有一小块空地。这里没有什么树木,他们最后决定要在这里建造一所永久性的房子。但他们也同时认为最好是先暂时在树上搭一个小巢:处在这样的野兽王国里,只有那儿才是大型野兽够不到的地方。最后,克莱顿找到了四棵树,它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大约八英尺见方的空间。克莱顿从别的树上砍来一些大树枝,在它们之间搭起了离地十英尺的框架。然后他用黑迈克送给他们的绳子,把那些做框架的树枝牢牢地缚在树干上。在框架上克莱顿又放了些排得紧密的小树枝,在这上面他又铺满秋海棠的大叶子。在树叶上面再铺了一块叠了好几层的大帆布。于是就搭起了一个可以住人的平台。比这个平台又高出七英尺的树枝上,他架起了一个小一点的平台作为屋顶。从这个小平台的四边,他把剩下的帆布挂起来当作墙壁。这些都干完了,一个相当温暖的小巢就已完成。在这上面他又铺了毛毯,把一些细软和食品拿了上来。
太阳西沉前,他们全力投入制作了一架梯子,以便爱丽丝爬到她的新家里去。
整整一天,在他们周围的树林里,充满被惊扰得飞来飞去的羽毛华丽的小鸟。一些叽叽不休、蹿来跳去的猴子,带着明显的兴趣和迷惘,看着这两个新来者修建他们神奇的窝巢。虽然克莱顿和他的妻子一直保持着警惕注视着四周,却始终没有看到大一些的野兽的踪迹。不过有那么两三次,他们看到他们的邻居小猴子们,从附近的小山梁上惊恐地逃窜。它们边跑边从它们的小肩膀向后方窥视的样子,已经清楚地说明,它们是在逃避隐藏在那边的什么可怕的东西。
天刚刚黑下来,克莱顿终于完成了梯子。然后从附近的清流里盛了一满盆水,两个人就爬上了比较安全的空中小屋。因为天气有点热,克莱顿就把四边的帆布撩起来搭到屋顶上。他们像土耳其人那样坐在毛毯上休息。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爱丽丝忽然抓住了克莱顿的胳臂,睁大了眼瞪视着远方树林的黑影,对他低声说:
“约翰,看!那是什么?一个人吗?”
克莱顿转身向她指的方向望去。他只能从远方灰暗的背景上,看到一个直立的形象站在山脊上。但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它似乎是在倾听什么,随后就转身消失在丛林的黑暗之中了。
“那是什么?约翰。”
“我不知道,爱丽丝,”他心情沉郁地回答说,“也许是一个又大又丑陋的人猿什么的。”
“我可真害怕啊!”爱丽丝说。
克莱顿只好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地说着鼓励她和爱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克莱顿把撩起来的帆布放下来,只留了向海滩的一面敞开着。这样他们就好像安全多了。不过这样一来,小屋里就很黑了。于是他们只好躺在地毯上,试图用睡眠去忘却一切。克莱顿躺在靠外边的地方,面对着朝海的一面。一支来复枪和一对左轮手枪都放在手边。
他们睡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就被后面丛林里豹子可怕的尖叫给吵醒了。他们觉得它越来越近地走到他们的树下,甚至可以听到它在下面呼噜噜的呼吸声。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它就在下面用爪子抓小屋的树干,喷鼻子,但是最后它咆哮着穿过海岸走了。当它经过海岸时,克莱顿在明亮的月光下清楚地看到它的身影。这是一只不小的漂亮的野兽,克莱顿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只花豹。漫漫长夜,他们只能时不时地睡上一小会儿。因为原始森林里的夜晚充满了各种动物的喧闹声,使他们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一夜之间,他们几乎有上百次被动物的尖叫或是树下徘徊的声音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