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扭头,于大海就看见了暖暖。
正站在会展中心的入口,跟个小要饭似的,见人就伸手,脸上带着讨好祈求的表情:“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能带我进去吗?”
暖暖十七岁,马上就十八了,可身形长得又瘦又小,加上一张娃娃脸,说十三四岁也有人相信。穿了条不分男女、也不分前后的校服裤子,上面是件翻领的白色短袖T恤。
校服这东西,不知是谁的发明,越难看、越肥大、越邋遢、越不透气,就越能赢得老师校长的喜爱。花一样年龄的孩子,非得裹在这么丑陋的衣服里。
只有苏兆红这样的家长,才会一叠声叫好:“不错,中学阶段学习任务多重啊,穿成这样就挺好,进教室一坐,安能辨我是雌雄?”
瞧瞧,她不说男女,而说雌雄,仿佛这样一来,青春期那些潜伏着的、细细的、如一根随时会短路的电线的危险念头,就会自动偃旗息鼓,失去寻找光明时带来的闪电一般的灼烧力。
于大海抬头看,会展中心的楼顶上挂着条横幅:“全国优秀动漫设计作品展”。门口又是红地毯,又是大花篮的。说是展览,却并不对外售票,多是业内人士,拿着请柬和赠票朝里进。
一大群爱好动漫和绘画的孩子,分散在广场上,有喃喃自语装可怜的,有见人就笑刻意卖萌的。表情动作各异,就是为了弄张票。
明天就开学了,暖暖竟然在大上午的,惦记着这个展览,要是被苏兆红看见,那还不当街吵吵起来?
于大海赶紧将车停进停车场,隔着十步远就冲暖暖喊:“于暖暖同学,你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喊自己的名字,暖暖吓了一跳,待看到是爸爸,就放松了。苍白的脸上眉头还皱着,表情带着丝丝委屈:“想去看展览,可是没有票。”
于大海说:“那也不能跟小要饭的,站在街上见人就伸手啊。”
暖暖说:“我就是想看嘛。”
见女儿一脸可怜相,于大海不忍心了。拨通了一个动漫公司朋友的电话。寒暄了几句,切入正题:“对了,你们公司有人去吗,在里面了?哦,好啊,我家闺女想看,能不能打个招呼,门口接她一下,让进去看看?没问题,那好。是,喜欢画画,一心想学动漫或设计呢。好,那先谢谢了。”
暖暖听着于大海打这个电话,越听越心花怒放,来不及等于大海交代,就要朝门口跑。于大海在她后面喊:“找一个姓陈的叔叔。还有,看完早点回家!”
看着暖暖进了展厅,于大海返身上车,朝公司开去,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暖暖该上高三了,虽然整个暑假几乎都在补习,只休息了最后一周,但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收心”这二字,可是家长们开学前必念的紧箍咒。他却背着苏兆红,让暖暖去看动漫展。
这要让苏兆红知道了,非跟他上纲上线不可。
想曹操,曹操到。刚打开办公室门,苏兆红后脚就跟了进来。
于大海跟她开玩笑,说:“怎么,你这是在跟踪我啊?掐着时间来的?”
苏兆红穿着一身烟灰色的西装套裙,同色系的坡跟鞋。戴黑框眼镜,时髦的短发,中等个头,白白瘦瘦的,表情很是严肃,一副典型的职业女性模样。
对于大海无聊的玩笑,她予以迎头痛击:“我跟踪你干什么,离婚前都从不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离婚后就更不可能了。于大海,别妄想我对你还留有余情,我们之间早就恩断情绝了。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才懒得找你呢。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谈谈童童的事情,明天就开学了,他要上小学一年级了。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有些事有些话,非得跟你当面说清楚不可。”
苏兆红小时候喉咙破过音,恢复后声音比较低沉,加上她沉稳严肃的性格,不苟言笑,不愿服输,随便说点什么,都让人觉得是倍儿严重的事儿。
婚姻可以破裂,但苏兆红的声音,却像老唱片上留下的擦痕,一次次提醒着于大海,记忆这个东西,更偏向于惩罚,而不是安慰。
两人好时,苏兆红的女中音,在于大海听来,是温柔优雅的象征。离了婚,苏兆红一开口,于大海压力就来了,总觉得她居心叵测、故作神秘、处处跟他过不去,恼火也涌上了心头。
他低头收拾桌子,不接苏兆红的话。但他的冷淡,并不能影响苏兆红什么。她在沙发上坐下,一侧身,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枝笔。竟是要长谈的架势!
“主要三点,”果真,她开始说了。
“第一,童童的学前教育。据我所知,你一直坚持不送童童去上学前班,这个我们也曾争吵过很多次,但你从不听。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了,但我要提醒你一点,因为大部分孩子都有过学前教育,所以现在的小学教学,也都提速不少。拼音一个月就会学完,认字和词组几乎同时进行,一年级下半学期,就开始看图说话了。在这种情况下,童童的课前预习和课后复习,就很重要。你一定要盯紧点。”
于大海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第二,童童的师生关系。”苏兆红并不在乎于大海的不回应,一看两人这样的交流,一直就是个常态。
“我知道你瞧不上这些 唆事,可能还不屑跟老师拉什么关系。但童童情况特殊,还没开学,已经落后别的孩子了。如果学习一开始就跟不上,老师的态度再出点问题,就会直接影响到孩子的学习热情和学习信心,很可能就失去了学习的动力,破罐子破摔。所以,跟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老师搞好关系非常重要。我的建议是,开学第一天,最好你能带着童童提前去,跟老师见一见,聊一聊,把你自己可给老师提供的资源也摆一摆,说不定能帮到老师什么的,你说是不是?”
于大海听不下去了。他“啪”的合上了电脑,站起身来:“苏兆红,我马上要去开会了。”
苏兆红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继续道:“第三点,童童的小班教育。所谓小班,就是我们以前说的开小灶,上课外补习班……”
她一抬头,于大海已经走出了办公室。
带着火气,她一个箭步追了出去。于大海走得快,苏兆红又没有高音区,为了留住于大海,她只能一把抓住他。
于大海穿了件扎在裤腰里的短袖衬衣,苏兆红没趁手的地方,只好抓住了领子。这样一来,可就太像是打架了。
走廊上有不少员工正进进出出,猛地见到老板和前妻掐在了一起,立刻就有人围了上来:“怎么了,于总?”
“是嫂子吗?公司是大家办公的地方……”
不用人劝,苏兆红的手就松了。她是知识女性,一贯注重自己的形象,前夫固然可恨,但她也不屑耍泼。
只是有人提到“嫂子”,让她颇为不快。左右看看,声音依然低沉:“谁是嫂子?这里没有嫂子。我也是个总编好吧,叫我苏总就可以了。我就是找他说点事,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一个中等个头、长了张大众脸的微胖男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是苏兆红的弟弟苏兆南,在于大海的公司做部门经理。前小舅子和前姐夫,从于大海开始做这个公司就在一起,而且两人相处甚好。姐姐离婚后 ,苏兆南继续在这里干,也没觉得受什么影响。他问苏兆红:“姐,你怎么来了?”
终于有人能听听她的好意和无辜了,苏兆红说:“明天不是开学的日子吗?我来跟于大海谈谈童童上学的事情,他没听完,说要开会,扭头就走。什么回答都没给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要问问他了。还有,今天公司真的有会吗?”
苏兆南扭头看看,于大海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他不禁笑了。这两个人的状态,他太熟悉了。
周围的人见是家事,也都散去。
苏兆南和稀泥:“姐,你说这么个事下班说不好吗?非要一上班就跑来,也不看个时间地点。姐夫,事关童童,你答应一声不就得了?”
“答应什么?”于大海没那么好说话,“她说的那些,我根本就不爱听。孩子那么小,跟水仙花似的,可她非要告诉孩子,得把自己当根葱,切巴切巴,扔到油锅里,翻一翻滚一滚,直到炸糊炸焦,才算完事。苏兆红,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离婚了,你没权再对我指手画脚了。管童童我有我的方法,你管好暖暖就行了。”
苏兆红说:“就算离婚了,那童童还是我儿子不是?我不该操心他的事吗?我这是在对你指手画脚吗,我只是在关心孩子,好不好?”
于大海不理睬苏兆红了,转头对苏兆南说:“马上到会议室来开会。我先走了。”
他扭头就走了,苏兆红对着苏兆南指着于大海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冲弟弟道:“你看看这个人,没有一点素质。你呀,你真没出息,还跟着他干。”
苏兆南搂着苏兆红的肩膀,将她往电梯处带:“回去吧老姐,赶紧上班去。你那里二十多个人,还等着你去发号施令呢。”
“这事没完,”苏兆红把本子塞进包里,“在孩子教育问题上,我就是这么眼里揉不得沙子。”
“好好好,你火眼金睛,你明察秋毫,你寸土不让,你坚持到底……”苏兆南敷衍道。
苏兆红对于大海的“开学教育”出师不利,憋了一肚子气,也积攒了一肚子的斗志。
等到晚上下班回家,见到暖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幸好你没跟你爸爸,按他那种放任自流的方法,非把你高三这一年带到阴沟里去不可。记住啊,我们一定要争口气,考上顶尖的学校,懂不懂?一来为着你的前途,二来为着你妈我。和你爸离婚两年多了,指不定多少人看我们的笑话呢。我们必须打起精神,迎接挑战,为美好的未来加油努力!”
对苏兆红的豪言壮语,暖暖和于大海一个德行。她没敢跟妈妈说自己早上去看了漫画展,心里虽然有百般的不耐烦,但一声没吭。
苏兆红继续唠叨:“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提前起床。我想过了,以后弹琴时间,得提前到早上。只有那个时候才有时间……”
“妈,我不想弹琴。我想学画,能不能给我找个老师?”
苏兆红说:“讨价还价这么多年了,还说这话,有意思吗?弹琴是你最初自己要学的,当然必须学下去!画画?没门啊!再别跟我提这事了!去,收拾收拾书包,看看还需要添什么文具不?”
苏兆红和于大海曾是大学同学,也有好得昏天暗地的时候。一毕业就结了婚,一结婚就生了孩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发现,其实彼此特别不合适,都是顶顶要强又特别有主意并且说了就要算的人。新婚的温柔面纱一撕破,就开始了争吵。都要对方听自己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对方比自己高明。
生了暖暖后,争执的内容更多了,家务、人际、孩子教育……暖暖九岁时,两人都已精疲力竭,打算和平分手。偏偏于大海出差时遇到了车祸,当时伤势很重, 头盖骨甚至换了一块有机玻璃。抢救过来后,拿了一个二级伤残证。
于大海受伤治疗的一年时间里,苏兆红不跟他吵架了,因为没机会吵。于大海精力不够,也乖乖听话了。出了医院,两人有心挽救婚姻,凭伤残证明,又要了一个生育指标。
儿子于童童,就这么来到了人世。
可惜好景不长,童童五岁过后,两人又开始没完没了地闹腾。
苏兆红外表再强悍,内心里还是女人。女人身上的脆弱、像猫一样的自尊,她也都有。只是男人不懂。他们真实的拒绝,会像阴冷雨天的一记白眼,只一眼,足以成为女人今生引以为戒的隔阂。
一旦感受到了于大海的不耐烦,苏兆红也就失去了柔情。甚至变本加厉,以前爱得有多彻骨,现在恨得就有多决裂。离婚离婚!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他们都是学中文的,学了那么多年语言后,谁也不想浪费词汇量。于大海指责苏兆红傲慢无理,苏兆红则说于大海薄情寡义。他们凡事都起纷争,但唯有一点,有了共同认识:夫妻感情破裂往往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了解。
终于,离婚了,清净了。
暖暖跟了苏兆红,童童判给了于大海。
他们的大学同学、好朋友张玲玲很是吃惊,虽然知道两人脾气不和,但还是怎么都想不通,既没第三者插足,又没有谁的性功能出问题,怎么说离就离了?
苏兆红点点头:“早离早解脱。谁能受得了天天这么吵啊!从一碗饭是冷是热,到伊拉克战争,没一样意见能统一的。这可比第三者插足,让人心烦多了!第三者好歹有个目标,方向是清晰的,可合不来或看不惯则不一样,没一样是顺眼顺耳的,炸弹埋伏得到处都是,随便一踩,就是你死我活。你说说,这怎么过?”
张玲玲说:“过日子就是鸡毛蒜皮,谁说了算就那么重要吗?你们俩都是臭毛病!都想当太上皇,谁也不愿意听谁的,都以为自己了不起,以为自己绝对正确,都要说一不二。还真会拿自己当人啊!”
和很多外表谦虚的人一样,其实内心都是骄傲的,当着好朋友,苏兆红口气就比较张狂:“我是谁?好歹也是一杂志社主编吧?单位里二十几口人,那不都等着我拿主意负责任?我要是不把自己当人,不说一不二,那还能维持运转吗?”
张玲玲懒得跟她争辩:“等着吧,就你这脾气,总有吃亏的那一天。”
苏兆红才不信什么吃亏不吃亏呢。在她的信念里,人生就是一场战争,服软就意味着全盘皆输。
她铁骨铮铮惯了,当了领导后,就更强悍了,从里到外,处处不许自己有任何示弱的地方。当然,对女儿的要求也是一样。上名校、尖子生、以后找份稳定高薪的工作……生活的台阶,就得这么一步一步往高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