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暖暖有自己的小九九。虽然成绩不错,但她喜欢绘画,一心一意想学设计或动漫。苏兆红则听也不听,用她暗含威胁的女中音,对暖暖说:“你别跟我提这些不靠谱的事情,学艺术那是普通人能干的事情吗?没过人的天赋,那得吃多少苦头?而且随着年龄变大,灵感没了,你还干个屁啊!好好学数理化,学一门技术,当个医生或工程师什么的,任何年代都不过时,准会越老越吃香。”
暖暖对数学物理不感冒,当初想学文科,苏兆红坚决不同意。说起这个,自己也成了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当年我就是因为你姥姥姥爷没读过什么书,没人教,才傻乎乎地学了文科。看看我的那些同学,多少人成绩不如我,就因为学了理科,出国容易得多,现在在国外住大房子、开好车,挣美元。就算没出国的,说出去也好听呀,好歹是在做实业,干具体工作。文科生出来能干什么呢?给领导写材料,一写就是二十年!要么在单位做办公室搞人事当秘书,不是拎包就是整人,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说起来大家都瞧不起。碰到减人,首先下岗的就是你!”
作为一个画家,袁二元可太有理由把日子过得晨昏颠倒、晚睡早起了。他总是振振有词。
如果早起早睡,那还当画家干嘛!你见过搞艺术的人早上六点起床,八点以前坐在餐桌前吃面包抹果酱的吗?即便有,那人也不会是袁二元!
何况他这半个月,正在为一家新落成的家具城创作一幅油画,佣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恰恰符合他的名气和水平。画室设在这套三室两厅的主卧室里,地上墙架上堆满了画纸,那幅进行到一半的似人似兽、细看还有点像花的作品,高高地放在画架上。
袁二元从晚上九点开始工作,凌晨四点结束当天的任务,打着哈欠刷牙冲澡,偶尔打开电视看十分钟,睡意上来了,在沙发上就能睡着。
一般来说,早上五点,是他进入深度睡眠的时间。这个时候是天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到处都静悄悄的。他心满意足地躺下,脑子里想想刚完成的工作,再想想接下来的部分,瞌睡终于袭来。
他全身放松,准备大梦周公。
钢琴声嘭的响起,《黄河颂》的开头。低八度的震音,打破了黑夜的沉静。
袁二元猛地被惊醒了。他最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侧头看钟,五点半,分秒不少。琴键声还在轰鸣,并且时有结巴。他终于听出来了,这不是电视或唱机里的声音,而是有人在弹琴。
凌晨五点半,就有孩子开始练琴了!而且,这孩子也没睡醒,明显带着床气,曲子弹得磕巴,情绪更是黑暗。连音都没对齐,没轻重缓急。甩在琴键上的,仿佛不是手指,而是沙包。
袁二元一个翻身起来了,这还得了!如果此时被吵醒,这一天就完蛋了。他会处于持续困倦但一直睡不深的状态,没有好睡眠,就吃不好,食之无味,口如嚼蜡,晚上怎么工作?
袁二元侧耳聆听,终于搞清了声音的来源。没错,是他的楼上,单身女人苏兆红的家里。苏兆红的女儿暖暖每天都会弹琴,但从来都是下午放学,吃饭之前。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提前到凌晨五点半了?还讲不讲公德了?
袁二元披起睡袍,腰带扎起,径直就上了楼。他站在苏兆红家门口,举起拳头就砸门。
刚捶两下,门就开了。苏兆红蓬松的短发后面翘着,脸色憔悴,戴个黑框眼镜,睡衣外系了条围裙,一脸诧异、有点神经质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捶什么门?”
苏兆红低沉的责问,听起来颇有分量,让袁二元不由一愣。
两人楼上楼下,都知道彼此是邻居,却从没说过话。
苏兆红特瞧不上袁二元,因为经常大白天看见他在小区里闲逛,撇着一口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从没穿过正式服装。头发不多,发质干枯毛糙,还要在脑后扎个马尾。夏天永远大裤衩大汗衫,冬天永远大毛衣工装裤。有时还围一条红围巾,衬着一脸络腮胡,往轻里说是不拘小节,说得重的话完全可以定义为精神病。
一个大男人,不结婚不上班,过着这么不靠谱的日子,在苏兆红看来,简直就是人生的耻辱。
偏偏这个“耻辱”竟教训起她来:“原来你还姿(知)道这四(是)大半夜啊?哪里有大半夜就弹钢琴的?还要不要人休息喽噻?”
他一嚷嚷,钢琴声就停了,弹琴的女孩子跑了出来。长得挺秀气,还有点害羞。
她刚一露面,苏兆红就冲她转过脸,呵道:“快去弹,半小时,不能浪费一分钟。”
孩子钻进了房间,琴声再次响起。苏兆红半关着门,表情严肃、语速颇快地对袁二元说:“这是在我的家里,我就算半夜两点弹琴,那也是法律允许的。何况,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只要家里有学生的,肯定都起来了。不信你去看看好了,我们家孩子上高三了,学习时间紧张,只能利用早起这半小时来练琴。这一年里都会是这么个状况。要是打搅到你了,我只能表示遗憾、深深的遗憾!”
嘿,怎么着,听这意思,还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了?袁二元抓住她话里的漏洞不放:“哦,要你这么说,那我半夜两点敲墙、搞装修,也是法律许可的,是吗?你就不怕吵到你女儿睡不着觉吗?”
苏兆红说:“可我并没有半夜两点弹,对吧,而且我也说了,都快六点了,上班上学的,也都起来了。你看,并没有别人家对我们说三道四,至于你是个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捶我家的门了,我还要给孩子做早饭呢,谢谢。”
话音刚落,顶着袁二元的鼻子,就把门给关了。
今天就开学了,苏兆红已经正式升任为高三家长,成了一名光荣的“考妈”!
作为一名高三学生的家长,苏兆红可太有理由让孩子提前半小时练琴了。五点半算什么,你见过几个高三的学生,五点半以后起床的?
高三对中国的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自是不言而喻的。她苏兆红不过是将闹钟拨早了半个小时,看看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更多的高三父母吧,比她过分的有的是!
和很多父母一样,苏兆红也认为孩子就像鳗鱼,不论多么乖巧听话,除非用绳索或钢丝固定在书本课桌前,他(她)才不会从手里溜走。
暖暖六岁开始学钢琴,早已通过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九级考试。很多孩子因为上高中功课紧,都不再学了。可苏兆红认为不能停,至少还需要学一首经典的大曲子,一来给暖暖作为保留曲目,二来也不至于停了钢琴手生。所以,这首《黄河颂》已经学了半年多了,虽然没想搞专业,但既然已经学了,而且付出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当然没有任何理由随便放弃!
高三后的下午自习时间,延长了一节课,暖暖回到家里,吃个晚饭,就得赶紧去上晚自习。弹琴时间当然只能挪到早上。
今天同样也是于童童同学新学期开学的日子,和姐姐不同的是,他上的是一年级,成了二十七小的一名新生。
二十七小是市里老牌的重点小学,学校坐落在市中心,指标可不好弄。幸好于大海的母亲,气象局退休干部刘艳华的老房子就在附近。所以童童一出生,户口就落在了奶奶家。
上小学和幼儿园不一样,首先时间是卡死的,不能再像去幼儿园迟到半天也没有关系。头天晚上于大海就对童童说了,要早睡早起,童童激动得睡不着,一会要看书包收拾好了没有,一会又嚷嚷要尿尿,折腾到十点,才睡踏实。
于大海暗想,这可麻烦了,去学校还有一段路,早上孩子要是没睡醒,再一拖沓,时间可就紧张了。
他特意上了闹钟,怕自己起不来,还一前一后上了两遍。闹铃一响,他硬挣扎着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去洗脸刷牙,突然就见童童端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正装模作样地拿着报名时发的《小学生手册》看呢。
和别的孩子比起来,童童认识的字明显偏少。一来于大海没让童童念过学前班,二来他也从没特意教过。
于大海认同的是西式教育,孩子十二岁之前重要的是玩好,在学业上尽量不要有任何压力,情商是在玩耍中培养的,比智商更需要从小培养。
于大海是商人,走南闯北,阅人无数。按他的说法就是,人的智商其实都差不多,成年以后,之所以成就会有高低之分,差距就在情商。而情商的具体内容,无非三大项:自信、健康、快乐。
让儿子拥有高情商,这就是他的奋斗目标。而这,也是造成他和苏兆红离婚的原因之一。为暖暖他们可没少吵过架。
苏兆红说起这个,到现在还咬牙切齿,全怪于大海当年阻挠孩子上补习班,没有去学奥数。到了高中,虽然成绩不错,但如果有参加过全国竞赛的背景,上2+7的学校就要容易得多。而且,暖暖因为没学过奥数,还直接影响了她对数理化的兴趣。
幸好有她这个妈,天天盯着,耳提面命,一步也不敢放松,才能保持一个比较好的成绩。
“你这些理论放在中国根本就不合适!什么叫高情商?成绩不好,情商就不可能高。天天被老师批评,同学瞧不起,还想有自信,还想能快乐?中国的国情就是这样:分数才是一切,分数才是王道!于大海,你记住,分数决定命运。孩子的学习,一定要从小抓起,全力以赴,不能有一步疏忽、半点差池。”
于大海一听苏兆红这么语带威胁的话,顿时来了气:“OK,别跟我嚷嚷,好吗?谁告诉你国情就是正确的?看看你的周围,有多少高学历低能力的人,别说沟通交流解决问题,就连普通的人际交往都做不好。没有安全感,没有自信心,处处找别扭,跟自己跟别人都过不去……这些毛病,带到工作家庭生活当中,会造成多大的困扰……”
话音未落,苏兆红就急了,说:“你这是在说谁呢?又是针对我来的是吧?”于大海也不客气:“既然你这么自觉,我还真就说的是你。就是你,处处找别扭,跟自己跟别人,通通过不去。”
苏兆红用手指指于大海,因为声音低沉沙哑,显得特有震慑力:“谁跟你过不去了,于大海?是你跟我过不去好不好?说到底是谁在挑事呢,你成心要吵架吧?”
于大海就说:“嘿!我还就是想要成心跟你吵怎么的,你看看你,跟个蚂蚱似的,一碰就炸。大事小事,都能把我拱到对立面去。怎么就这么难交流呢?说说吧,到底是情商还是智商出了问题?”
苏兆红眼里已喷出火来,却尽量摆出大人不跟小人计的模样。她有她的秘密武器:“行,我情商智商都不如你。于大海,你八面玲珑,你聪明绝顶,你高高在上,袜子卖得好卖得妙卖得到处呱呱叫……”
于大海最恨别人说他是卖袜子的。他自嘲时可以说,但受不了别人尤其是苏兆红说。
他是品牌女袜的经销商,从小门市部做起,到现在代理了一大批著名品牌的袜子,那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学了不少真经的啊。什么就叫卖袜子的?
苏兆红对他公然蔑视,不管有理没理,一吵架就先冲他说“你个卖袜子的”,哪里还有点做妻子的情分?
于大海遇强则强,遇软则软。进入中年后,更受不了委屈、愤怒、焦虑或挑衅了。他一见苏兆红阴沉着脸,宁愿立刻摔门离家,也不肯多问她一句:“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苏兆红呢,见他扭头就走,恨意顿时涌上心头。等他再进家门,不等他问,直接就发动起战争。
两个人对负面情绪的认识有着本质的不同。于大海认为,必须将坏情绪当做情感的杂草除掉,它不能带来任何好处。但苏兆红却暗暗期望着,她能从难堪、气愤、不屑、口角的土壤上,培育出美丽的幸福之果,且收益颇丰。
表面看只是家庭矛盾,但其实两人价值观已然发生对立。于大海离婚的念头,一旦萌发,立刻不可收拾。
离了好,离了比在一起好。至少不用动不动就吵,或者就算吵,想到已经不是两口子了,也不至于伤心崩溃。
甚至连面都不用见,电话里说两句,感觉势头不对,直接压掉就可以了。
比方此刻,七点不到,苏兆红的电话就来了:“今天是童童开学的日子,既然你听不进我说的,那我来给他讲讲上学的重要性总可以吧?”
于大海断然拒绝:“不要。”
“万事开头难,第一步走好很重要。于大海,你一定要重视起来,这是童童上学的第一天!古代那是要举行开蒙仪式的,要让他爱上学校和书本,要培养课前预习课后复习的好习惯,要告诉他成绩的重要性……”
仿佛没听见于大海说的“不要”两字,苏兆红已经进入了宣讲模式。
于大海冷冰冰地说:“说完了吗?我挂了。”
“叭”的一声,真的挂了。